那不是会被别人看见吗?我不安地问。
基本上都是大半夜的时候才这么干,总不能大白天的时候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脱光衣服吧,不能和你们大城市比,九点钟之后,路上便很少看见人了,偶尔有些上下班的人,只顾着低头往家跑呢,谁会抬头往这里看呢。晋欣说。
那这么站着干嘛呢?我问。
欣赏自己的身体啊,自己的身体会在夜幕的背景中呈现出来,真是再美好不过了,你没这么干过?比如脱光了照镜子什么的?
我摇摇头。
我喜欢看自己的身体在融入夜幕里的感觉,那种模糊朦胧的感觉,就像看着另外一个自己一样。稍微顿了顿,晋欣继续说:
有段时间真是叛逆的不行了,大人的话无论如何听不进去,总想跟他们对着干,让我向东,我偏向西,什么不让做就偏去做。比如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男生啊,抽烟啊,夜不归宿啊,出入游戏厅、溜冰场、舞厅之类的场所啦等等。晋欣一边说,一边从柜子里抱出床单被子在床上铺好。
那段时间就是着了魔一样,看什么都看不惯,觉得只有自己才是对的,无论做什么,现在想想还挺后怕的,好在没有惹出太大的乱子。
晋欣把两个枕头丢到床头,最后总结道,今晚就睡这里啦。
说完,晋歆又把我去看旁边的房间,房间里放满了各式各样的石膏,靠窗的位置放着一个画架,靠墙的长桌上放着画笔,颜料,调色板,以及一些画纸。
我翻开画纸看了看,前面几张都是些静物的速写画,看到后来,慢慢出来一些人体画,只是人物画得有些模糊,看不清具体的样子,只有各种各样的造型。
原先是父母的卧室,后来被我改成了自己的画室。晋欣说。
蛮像那么回事的,我说。
这些画画得怎么样?晋歆问我。
不知道怎么评价。我实话实说。
看出是什么了吗?晋欣问。
画的人物吧。我说。
是啊,就是我啊,就是我在窗户里看见的自己啊。晋欣摆出一个妩媚的姿势笑道。
又来了。我放下手中的画。
你知道我最中意哪一张吗?晋欣问。
我摇了摇头。
晋歆拿过画,找了找,然后抽出一张。画里面,我只看见一个背影,人物的正面严丝合缝地紧紧地贴合在一扇扭曲的窗户上。
当时这么做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凉了,就像要穿过玻璃从楼上坠下去一样。晋歆说。
学画画多久了?我故意扯开话题。
一年级就开始上兴趣班了,先是蜡笔画、水彩画、然后开始画素描,用颜料是从初中开始的,初中毕业的时候素描已经考到七级了,高二的时候水粉画也考到七级了。晋歆顿了顿,然后看看我,该不是觉得我是在故意地炫耀吧?
我摇头。
傻姑娘,就知道摇头。晋歆笑笑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不为人知的暗面,只不过每个人处理的方式不一样罢了,有的人自己都不愿意承认,而有的人则会加以顺势利导。比如我,我就是后一种人,而海参崴,还有我的姐姐,则属于前一种人。
说着,晋歆从外面拿来烤串和啤酒,坐在地上,不知从哪又拿出一包烟来,取出一根点上抽了起来。
你是说你之所以画画是为了顺势利导?我问。
是啊,把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画下来。晋歆深吸了一口,把烟递给我,然后拉开两罐啤酒。
我坐下来接过烟,轻轻吸了一下,烟很凉,开始是很细的一缕,一进喉咙便像爆炸了似的上下直窜,我呛的眼泪都冒了出来,连忙把烟还给晋歆。
你还有姐姐?从没听你提起过。我接过晋欣递来的啤酒,喝了一口说。
比我大八岁,那年我上初二,她大学毕业回学校当老师,下半学期开始没多久,她就在学校后面的那边树林里上吊自杀了。
晋歆解开装烤串的袋子,递给我一串,接着吐出细细的一道烟雾,淡淡地说道,就是今天你进去的片树林。
我愣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你也听过那个传闻吧?晋欣问我。
我点了点头。
那天我跟一个男生跑到树林里,然后就看见姐姐挂在了树上,晋欣继续说道,那个男生当时吓得腿都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而我则呆呆站着一动不动。一开始就这么地盯着姐姐,然后就感觉喉咙被什么勒住了一样,气也喘不过来,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到,只觉得越勒越紧。然后我就看见那个男生连滚带爬地跑开了,从半空中。说完,晋欣仰起头咕嘟咕嘟地喝着啤酒。
半空中?我问。
是啊,半空中,或者说从我姐姐的视角,看得清清楚楚。晋欣说。
后来呢?
我看见那个男生跑开了,然后看见自己的脚悬在半空中,地面若远若近,我伸脚去够,但是够不着,怎么也够不着。再后来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里了。
所以昨天你说你能理解。我说。
是啊,亲身感受过,不知为何,觉得挂在那里的就是自己一样。这件事情跟谁都没有说,父母也不知道,医生当时只以为吓坏了晕过去了而已,没有多问,就算问了我也不会说,我知道他们理解不了。晋欣朝颜料盘里老练地弹了弹烟灰。
到底因为什么呢?我是说你姐姐。我问。
不清楚,前一天还是好好的一个人,吃完饭在房子后面的小公园里一直逛到八点钟,回来洗了澡,然后坐到书桌前备课,一直备到将近十一点。结果第二天就这么一声不响地爬到树上把自己吊了起来,也没有留遗书,真是个十分自私的人啊,一点也不像她平时表现出来的那样。
平时表现的那样?我问。
是啊,怎么说呢?晋欣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即又舒展开来。跟我相比,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一种人,从小就是。小时候我喜欢玩泥巴啊,用水枪打水仗啊,跟男孩抢皮球啊,逮些蚂蚱用针戳然后喂蚂蚁啊什么的,活脱脱一个假小子。姐姐则一直都是文文静静的那种类型,长相甜美、性格沉稳、成绩优秀,而且多才多艺,各种比赛活动的奖状不知拿了多少回来。说着,晋欣又递了两串烤肉给我。
记得父母训我的时候常常拿姐姐做例子,说你怎么就不能像你姐姐那样呢。为此有段时间我还特别爱捉弄姐姐,比如偷偷弄坏她的钢笔啦,比如在她的文具盒里放些蚯蚓啦,比如故意把她的一只鞋子藏起来啦等等。晋欣晃着手里的竹签说道。
但是姐姐从不生气,只是微笑着捏捏我的脸说你怎么这么淘气呢。现在想想,真是一个能让人感到幸福的姐姐,初中时班上的一个同学跟我说她跟她的姐姐天天打得死去活来的。晋欣掐灭香烟,随即又点上一根。
死去活来的?我说。
是啊,因为她试穿了她姐姐的衣服,或者偷看了她姐姐的日记,或者弄丢了她姐姐的磁带等等,用她的说法,任何鸡毛蒜皮的事情都可能成为姐妹之间爆发一场战争的导火索。晋欣说。
人各有异吧。
是啊,除此之外还能归咎于什么呢?我倒是希望姐姐能因为我的恶作剧对我大发雷霆一番。晋欣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后来姐姐上了大学期间短暂交往过一个男生,干干净净的那种类型,给我看过照片。大学毕业后回家到学校里当了老师,工作稳定,生活上也没有任何压力,周围的人还给她物色了几个条件十分优越的对象,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幸福美满的方向发展,可偏偏……晋欣揉揉眼睛,然后摇了摇头。
我搂住晋欣的肩膀,试着安慰她。
没关系的,晋欣笑了笑,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挺自责的,因为我得到的关心要多得多,一来我年纪小,二来姐姐很独立,基本上用不着大人操心。加之那段时间我正好不服管教,搞得父母都快绝望了,想来想去死的都应该是我而不是姐姐,甚至觉得自己都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书上怎么说来着,存在即合理,问题是我觉得自己的存在一点都不合理,对家人也好,对学校也好,毫无益处。晋欣吐出一口烟,然后伸手摸了摸我的脸。
干嘛要去那些地方呢?晋欣问。
你是说4号楼?我问。
还有那片树林里。晋欣看着我。
心里觉得闷得慌,想一个人静一静。我说。
真的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还是想以此来接近什么?晋欣眯起眼睛。
接近什么?我把晋欣的问题轻声重复了一遍。
接近那个你一直不敢面对的真实的自己。晋欣把烟头丢进易拉罐里,然后又拉开一罐的拉环。
我低头不语。
你知道吗,姐姐死后的一段时间里,我特别讨厌自己,我常常想如果我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话,姐姐大约就会很好地一直活下去了吧,我觉得是我拿走了本属于姐姐的东西。晋欣喝了一口啤酒。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
你想啊,姐姐大,又懂事,家里人自然关心得比较少,觉得什么事情她都可以处置得当。而我呢?年纪小,又胡闹,大人嘴上再怎么说,心思还是多放在了我的身上。如果没有我的话,也许那些心思便会用在姐姐身上,那样有些不好的苗头自然就能早早发现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没关系的,晋欣笑了笑说,那段时间我常常一个人站在窗户前,看着窗户里的自己,我觉得自己根本不认识里面的那个人,但她却在对我笑,她越对我笑我就越讨厌她,打心眼里讨厌,恨不得打碎窗户掐住她的脖子。后来我就开始不停地画画,画窗户里的那个人,想以此把她困在纸上。这样大约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我再站到窗户前面时,便再也没看见过她。
听到这里,我发现晋歆的眼睛有点湿润了。她慢慢地靠近我,然后抱住了我。
我也就这么抱住了她,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颤动,我还是头一次看见晋歆呈现出这样的状态来。
接下来,好吧,我们接吻了,我们就像亲吻着自己一样把脸靠在一起,并透过彼此,小心翼翼地温暖着各自冰凉的过去以及未来。
如果怀疑的结果只是否定,而不是在上帝的把戏中找到平衡,那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当个傻瓜,你说呢?我听见晋欣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