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陈默上铺的叫裴东篱,一个只留下空荡姓名的人,具体的样貌和他身上的故事一样无从得知,唯一的线索只有床檐上贴着的那张写有名字的纸片。
开学一个月之后,先是姚远从班主任那里得到确切的消息——此人压根就没来学校报到,之后一个穿着性感的年轻女人忽然来访,并自称是这个名叫裴东篱的人的姐姐。
记得当时她在宿舍里环视一番,然后从肩上挎着的小皮包里取出一根烟衔在鲜艳的两唇之间,轻轻地坐到陈默的床上,包裹在短裙里的两条大腿上下相叠,至始至终一言未发。
她抽烟的样子很安静,每吸一口都仿佛琴弓在琴弦上从头至尾地缓缓拉过,烟雾依次经过口腔、气管然后进入肺部,似乎非要等到血红细胞吸足了尼古丁,肺泡吸足了烟焦油,余下的方才会被慢慢地吐出。
十分钟不到的时间里,她总计也就吸了三四口,待到香烟燃烧殆尽,她把烟蒂优雅地弹到门外的走道里,然后便一声不响地起身离开,只留下一阵夹杂在烟味中的苦橙花香水的味道。
至于那张写有姓名的纸片,在床檐上默默地贴了有半年多,直到某一天忽然不知所踪,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除此以外,宿舍里还有一个人叫姚远,就是上文提到的那个在雨季和大姨妈之间画上等号且对韩非的处男之身嗤之以鼻的人,单从这两点上,你也许多少已经能想象出这是怎样一个男生。
报到的当天晚上,姚远就像裴东篱一样,还仅仅是个贴在床上的干瘪符号,不具有任何其他的含义。直到第二天的班会上,这个名字从一个长着一对桃花眼的男生口中冒出来时,其蕴藏的内容才日渐地丰富起来。
“就差一点点。”回到宿舍,姚远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不无惋惜地说。
“什么差一点点?”韩非问。
“外语学院的一个女生,大三的,接新生的时候认识的,胸部大得夸张,跟你头上的那只有的一拼。”姚远掏出烟点上,又丢给韩非和陈默,“昨晚一起吃饭来着,差一点点就带到宾馆去了……”
想来这真是个有趣的世界,也许从一开始,各自的轨迹就已经确定无疑,只不过置身其中的人浑然不知罢了。
有的人对自身抱有与生俱来的不安并试图改变,有的人则只对自身以外的世界充满好奇并力图探索。
有的人事先便给自己设定好了信仰,并要求自己一以贯之,有的人则选择在灵与肉的撕扯碰撞中,等待着认识的缓慢成型。
唯一的相同之处在于,我们莫不身处于静静流淌的时间之中,并终将被其带往一段未知的旅程,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
除了陈默、韩非、姚远三人,大三下学期,宿舍里曾短暂地搬进一个大四的学长。
此人每天怀揣一叠简历,出没于各式各样的招聘场所。晚上睡觉前,学长总会先大喊一声“SHIT”,然后才倒头睡去,待到第二天一早起床,又总会呆呆地坐在床上,直到“唉”的一声叹息从鼻腔中凝重地挤出,方才起身下床继续奔波。
没过几天,宿舍里的人便开始用“SHIT”称呼此人,后来更是具体为“SHITA”。
一个半月之后,SHITA在校外的东环新村租了房子,说是要专心致志地复习准备国考,同时也方便女友来的时候两人办事情。
后庄新开的那家快捷酒店一晚上最便宜的也得119,女友平均一个月来两次,每次来待三四天,怎么算也是自己租房子划算。
另外那家酒店房间的隔音效果确实难以恭维,甚至有点故意为之的感觉。凌晨时分,三楼发出的声音即便在一楼的房间里听来,也仿佛是从低音炮里传出一般沉稳有力,叫人血脉喷张。
SHITA属于那种话不多的人,每说一句话,都像在嘴巴里酝酿很久,如同《马桥词典》里说的那样,非要等到每个字都浸透了口水,才不得不一吐为快。
据说刚入校的那会儿,SHITA也曾是学校的风云人物,那是在大一的新生辩论赛上。
半决赛对商学院的比赛当晚,原本作为主力三辩的选手忽然急性肠胃炎发作,上吐下泻个不停,不得已,班组临时研究决定,原先的四辩调整为三辩,而SHITA则作为四辩参加比赛。
自由辩论环节,文学院队一直被对方压制,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而作为替补的SHITA则只顾着埋头在小纸条上奋笔疾书,头都没抬一下。
直到最后总结陈词时,SHITA才如同火山喷发一般,将对方的逻辑漏洞、前后矛盾一一点出,字字珠玑,铿锵有力,同时进一步升华了本方观点,一举扭转之前的颓势。
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整个世界都仿佛成了SHITA一个人的舞台,以至于最后SHITA讲完坐下,全场都还没从他的表演中回过神来。过了半天,大大小小的巴掌才使劲地鼓起来。
那天晚上是SHITA大学时代唯一一次在学校公开场合的亮相,比起很多从没亮过相的,他也算风光过一把。但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样的亮相毫无意义。
有一天晚上熄灯后,四个人躺在床上聊起以后的事情。
姚远说他一心想找到一个长着可爱小虎牙的女生,韩非说他以后想要赚很多的钱,陈默则自从那次受伤后习惯成自然般地对未来感到迷惘。轮到SHITA说的时候,他又开始惜字如金起来。
等得大家几乎快要睡着了,他才缓缓说道:
“其实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据说在已经过去的大学时光里,刨去吃饭、睡觉、打牌、喝酒的时间,SHITA几乎都是在教室和图书馆里度过,即便是整栋楼的学生都窝在宿舍里看《火影忍者》和韩国《情书》的那段时间。
每年的各种奖学金也都顺理成章地落进了SHITA的口袋,这让陈默他们后来每次路过东区荷花池的时候,都越发深刻地认识到池边标语牌上培根的那句名言“知识就是力量”讲得有多么正确。
SHITA喜欢看书,但很少提及看的什么书,韩非经常让他推荐几本书看看,催得紧了,SHITA便说:“好书就像是好女人,你会把自己的女人和别人分享吗?”
和SHITA相比,韩非则是截然不同的一种人,他的观点是——就算不与人分享,但至少应让别人知道,要让人们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好书,就像要让人们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好女人一样,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除了对待书的态度有所不同,这个有着雕塑般轮廓清晰面容的男生还喜欢尝试各种各样的事情。
大一的时候,韩非喜欢看九丹和海岩,头发长得够扎辫子,一副文艺青年的架势,学生会的各种活动上也随处可见他忙碌的身影。有一次韩少功来学校交流讲学,韩非站在角落处负责及时地往他台上的杯子里加开水。
回到宿舍韩非激动不已,翻来覆去地念叨《马桥词典》里的经典段落:
“‘我既希望自己强大,也希望自己一次又一次回到弱小的童年,回到树根的梦和森林的阴谋’。哇塞!这说的不就是我吗!闻名不如见面,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啊!”
于是,韩非又对寻根文学着迷了一段时间。
后来韩非学起了吉他,只是直到大学毕业,能够完整弹下来的曲子也绝不超过一只手上手指的数量。
多少个夜晚,韩非独自一人坐在阳台上,看着远处干将路上的灯火,唱着伍佰的那首《挪威的森林》,等着某人将他的心儿摘下。
想来也唯有这首歌他弹唱起来还算不赖,前奏的SOLO一气呵成,高潮部分的和弦也能拿捏得基本到位。
到了大二,韩非成了春雷话剧社的骨干,参演过《恋爱的犀牛》、《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等诸多翻排自孟津辉的先锋剧目。
除此之外,他还自己编剧本、写小说、给报社杂志投稿、发展班内入党积子、组织联谊聚餐、通宵打牌、上花样繁多的选修课、给电视台的栏目剧当群众演员,宛若《舞舞舞》中的独臂狄克一样,游刃有余地游走在纷繁的事物中。
即便这样,他还能抽出时间到凤凰街上的西餐厅里打工,刷盘子。期间跟个广东的小厨师打赌说自己一口气能吃十个义昌福的大肉包,结果吃到第九个怎么也塞不进去,吃下去的包子已经堵到嗓子眼了。
于是那个厨师笑眯眯地把两块黑胡椒菲力牛排装进自己的塑料袋里。韩非本来是想带回来给宿舍的人尝尝来着,结果却连自己的黄胆水都吐了出来。
韩少功在《马桥词典》里说,这是一个白天不够用的年代,夜晚也必须充满着激动,描绘七十年代的语句放在韩非的身上同样适用。
只可惜韩非晚上再怎么激动,他似乎总是缺少对付女生的办法。
站在陈默踢球的角度来看,韩非具有充沛的体能、广阔的视野,以及优雅的盘带能力,唯独临门一脚的功夫太差,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