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末本来只是拘弥西方的附庸国,曾经只叫西且弥。当年拘弥存在的时候,不知给那个威震中土的绝对霸权国进贡了多少财宝和美女,以换取一时的休战。这个国家三面是沙漠,一面是噶什尔山脉最西端的连绵群山。如果说古兕还是面对生长着稀疏林木的戈壁滩,那么且末面对的则真正是无径踪灭绵延万里的沙漠。
就是这样一个地理条件并不优渥的国家,尚武的且末,不仅在拘弥统治中土的时期创造了辉煌的信仰文化,还在拘弥覆没之后通过侵略吞并其他部落和小国,在短短两百年间一举成为中土最有话语权的四个国家之一。
且末本土生长着一种毒性强烈的草药,全株呈青紫色,只和仙人掌生长在一起的蓼乌草。这种植物晒干之后燃烧起来,是比曼陀罗的毒性强烈得多的迷药。除了且末的沙漠之中,任何地方都见不到这种毒草。这种草药伴随着他们黑衣蒙面,血洗所及之处,仿若幽灵一般的暗杀部队,成为了中土所有人的梦魇。
陵修和女王手下那队人马穿越山脉走了两个月才到且末。谈判的地点是一个叫护密的都督府。
陵修从来没见过这样贫穷和落后的地方。小孩子们都衣着褴衫滚在尘土里,和野狗一同抢食物吃。一幢幢黄土墙砌的土房从山坡一直延伸到下面的平原,沙漠里吹来的风遮天蔽日,沙尘扑打在脸上。
随从提醒他不要在这些孩子面前拿出食物,否则会让他们发疯一样扑上来争抢。
在这样的地方谈判,估计殊羯是想羞辱他一番。
这样一个强权统治、民不聊生的国家,怎么可能还会成为中土霸主之一呢?
到了府衙门前,是一个平淡无奇的院落。没有任何金碧辉煌的装饰或是仆奴的带领。没有任何规制,他就这样见到了殊羯。
他还是和原来一样脑满肠肥的模样,看来他在沙漠里这些日子身上的油膏一点没少。
他知道陵修不敢杀他。只要他一死,精绝王城里那个傀儡王也会立即被杀,陵修就得背负起弑兄篡位的骂名。所以他再无礼,身边一个带刀侍卫都没有,陵修还是得朝他跪下来恭恭敬敬喊一声舅父。
他看着陵修说:“小六,一段日子没见你,你一点也没变。没受过苦吧?也不知道心眼长了没有啊?”
“多学了几个逃跑的法子。”陵修面无表情。
殊羯大笑起来,笑声也跟油膏一样又稠又让人不自在。
“你这牙尖嘴利的。断奶是断了,还是那么股火气。杀也杀不得,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你叫长辈今后还怎么教育你?”
“既然留我一条命了,自然可以以后慢慢教育。”
殊羯虽然笑着,垂着眼,眼里一股凶光。他拿过泡在一盆安息香水里的手巾慢慢擦着手。真像刽子手杀人前的架势啊。
“那就撂开了说吧。你要回精绝,可以啊。我在这里住着,倒也是好吃好喝,有的是东西玩。不过我之前跟一个大头目借了几个人,他要我也还他几个人。这事还得稍微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要的这几个人你肯给,我就传消息回精绝,咱们这次就算说圆了。“
”世上有借人还人的道理吗?我不知道你到底要什么。“
”那个大头目说的,我都不敢招惹他,你以为自己还能有什么选择啊?“
”你到底要谁?“
殊羯盯着他,好像等着看他的反应取乐一样。他那野狗一样的喘息,像是带着黏液一般喷出来,让陵修屏住呼吸。
“他要的是,一个王朝唯一的公主。”
这话让陵修顿时发怒起来,他怎么可能会把乐姬儿给这群禽兽。用全天下来交换,他也不会干的。
他忍住了想杀掉面前这头猪的冲动。
”不可能。“他说。
殊羯嘿嘿笑了两声,仰躺在交椅上。“行啊,又不是我要。你跟他说去吧。他不高兴我就没法高兴,我不高兴,你怎么高兴呢?”
“闭嘴。”陵修小声说。
“嗯?你说什么呢?再说一次。”
“他还要别的什么人?”
“你才说的不是这话啊?再说一遍。”
“我叫你闭嘴。”
“嚯,真觉得自己了不起啊。”殊羯那双鱼眼溜溜地扫过少年挺拔的脊背,粘稠的目光顺势滑下去。“那人不光喜欢女人,好像长的漂亮的男孩也喜欢。”
他没有继续看着陵修说下去,目光转向别处。“他还托我问问你,知不知道一个拿着这种弯刀的人的下落。”
他看着一个站在一旁、蒙着黑纱的侍女使个眼色。那女人抱着木盒走上前,一双黑乎乎的刺李一样的眼睛低垂,也会让他动心。陵修隐隐看到那女人眼角一大块淤青。
她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把弯刀。黑曜石镶嵌在刀把上,这刀陵修简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没见过。”他扫了一眼就移开视线。
“你还连看都没看清楚呢。好歹拿起来再看吧。”殊羯盯着他,想从他的举止表情里看出点什么。
“我不喜欢刀,没必要细看。”
“这要的人你都交不出来,我怎么去交差啊?”
陵修想着也许可以送几个替代的人过去。不过这话不能当面说。
”你还想要什么?“陵修问他。
”我么……我要金子,硬通货。“
他真的就只想要钱而已吗?陵修不太相信。
”你也不要觉得我是多么慈悲啊,你是不是还准备要感谢我啊?这我可担当不起。我要精绝三十年国库里的所有收入,等你回去了,连着钱和那个小公主一起送到且末的王城里,我就放话回去,你哥哥就可以把那个王位禅让给你了。你干不出杀自己亲人的事吧?“
”我没有权力,我怎么把钱给你?“
”自己去争取啊。你说得出大话,也就该做点大事啊。“
谈判又持续了几天,殊羯在财务上决意不松口,不过对于送公主的事两人都没怎么上心,都知道陵修是绝对不会把自己的妹妹送出去的。偷梁换柱这种事谁会注意呢?
陵修下了个狠心,把乐姬儿的那块蝴蝶玉佩要殊羯交给那个所谓的大头目,托话说绝对会送给他精绝唯一的公主。两方这才谈拢,财务缩减为二十五年,谈判成功了。
沿途返回车师,又穿过山岭回到精绝。陵修只觉得满目凄怆,冬季是多么衰败的时节啊。亘古不变的山峦千万年却依旧矗立,活不到百年的人却无休止地争斗,有意义吗?但是想到将会见到的鲜妍明媚的人儿,他又对前路产生了一点期待。
等待陵修和哥哥回来的这段日子,沙迦觉得一个人胡思乱想得实在太厉害了,就跟着女祭司安安分分学习了一阵子,觉得以后当一个帮助别人的人倒是不错。女祭司带她到偏远一点的地方去走访,交给那些孩子们识字读物的能力,或是救起路边无力医治的人,送给他们食物,为他们包扎起伤口。最主要的是教他们有信仰,让他们相信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有神在看,要他们做一个好人,对未来充满希望。这样的生活比憋在城堡里自怨自艾要好得多。
沙迦真正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当一个被一群人接受的人让她有衣锦还乡的感觉。说不准她以后就留在精绝也说不定。
阳春时节,陵修一行人终于回来了。
陵修一回来,就得去面见那七人长老会,听他们的冷言冷语。
七人按照北斗星的形状坐在圆形大厅里,居高临下看着他,一个个都骄矜傲视着。陵修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窗外绯色的紫金花满树烂漫招摇,让他想到一个女孩子的裙摆。那么对着这些冷漠的脸一会儿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千山万水赶回来,可不是要被这些人破坏心情的。
“你的血统不纯,如果你父王在世,就算他执意要立你为下一代的王,满朝群臣都不会答应的。”一个女长老傲然说道。可能她的血统纯正吧,又是嫡女,才这么洋洋得意。
“只有血统纯正的人才能继承大业,你身上流着异族人的血,谁知道你以后会不会起异心?”一个老头看着他说。
“你们还有什么理由,干脆一起说出来吧。”陵修说道。
他的态度很稳,那些长老也不好过于威吓他。“但是现在是特殊时期,乐公主这一段时间扶持了不少政事。还是恢复你的本位吧。”
“当然。我去见了车师女王,她也站在我这一边。如果没什么要紧事,我就先走了,也请长老们早些休息。”陵修说完,不顾那些人的脸色就走出了这个厅室。
除了乐姬儿,那个女孩就是他最挂念的人了。
那么勇敢的一个女孩,讨厌束缚,更加不会为了一些权势就谄媚于人的女孩。她教会了他不少事呢。
她怎么能做到完全不娇惯自己,完全不憎恨这世间所有的东西,从不改变自己对世间万物的本来看法呢?陵修从一开始见到她就觉得她生性完美,她就按照自己的方式活在世上,如果有谁改变了这样一个做好自己的女孩,那真是一种罪恶。真希望她能一直这样活下去,不必见识这世间所有丑恶的一切。就算罪恶难以侵犯这样一个女孩,也不希望她会为了他人的惨状流下眼泪。
她现在在书库里,在那样一个远离世俗喧嚣的地方再见到她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