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在昭怙厘中斋戒祈愿的精绝皇室终于要进入焉耆宫了。
车师的王室贵族也会在每个季度的祷告日在昭怙厘中祈福。每年的禳解之时让主祭用七叶树枝在周身洒上除秽的圣水,在额上涂上表示慧灵明根的朱砂。
昭怙厘分为东西两座神庙,隔着库水河遥遥相对。正中的主建筑是圆顶的,四角都竖有金顶的观礼塔。其中并不塑有雕像,只在东神庙的正堂上放置了一块拥有神迹的大理石,长方高均有三尺,而在那石块之上,赫然有一个巨大的肖似脚印的凹陷,深深嵌在石块之中,脚印让人想到是一个周身被火环绕的巨人走过岩石,他那燃烧着炽焰的巨足将大理石都洞穿,甚至留下了一个渗有暗红色纹络的轮廓。那轮廓显示着神迹,那暗红色的灼烧痕迹,就是神的血肉燃烧在大地上的伤痕。
在身着朱红法衣、齐齐跪倒在地的僧侣低声的唱祷声中,六百盏金箔制的莲灯环绕着圣坛,宛如一片金光闪耀的星海。正中的圣坛之前站着身穿金色法衣的主祭,正双手合十祝祷着。他们那样静默虔诚,诵经声像大海一样漫过光华,在高大敞深的拱顶大殿中回响,宛如神的昭示,更加让人信服。大殿顶上是蜂巢一样的雕塑,都用翠绿和金色的颜料绘着众神,一个小佛龛中寄托着一个誓愿。
在神庙外观礼的民众齐齐跪倒,因为那皇子皇女从偏殿而出缓缓走向圣堂。
他们都穿着车师皇室的服装,宝蓝色丝绸制的布幅绕过肩系在腰上,下端垂着长长的流苏,头发也被高高盘起用头巾包扎。这两个年轻的皇室之后,洁白端庄,有东方那类似圣徒气息的内敛气韵。民众们远远打量着他们,对精绝这个邻国产生起好感。
他们双双跪倒在圣坛前的蒲座上,双手合十。向主祭深深跪倒下去,行了三次跪拜礼。
待他们直起上身双手合十,主祭把七叶树枝在金盘里浸过圣水后向他们周身撒去,先是头顶,再是身体左右侧。然后,主祭伸手点取朱砂,依次涂在他们额头上。
皇子皇女完成禳解仪式,站起身来,转身面对民众,走了出去。
他们登上高高的三十人才能抬起的步舆,沿着王城中轴线向焉耆宫行去。
民众围绕着这两架步舆,跟着走了一路。浩浩荡荡的队伍,外加开道的骑兵,把宽阔的主干道也围得水泄不通。
沙迦本来五更就起身,准备在昭怙厘外找个好位置看看这禳解是怎么回事。但是摸黑赶到神庙外,发现早已经是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了神庙。
算了,反正这里面的两个人我都认识,何必这么眼巴巴地去看呢。又不是没见过。她只得在队伍入王城的必经之地找了个茶摊坐着等待,等了好半天,好不容易远远看到了依仗和那高高的步舆,人群又挤过来害她根本没办法坐稳好好喝茶。
她在人流之外看着那高高的蓝纱飘动的步舆,看到那个熟悉的挺拔如一株小白杨的背影。乐姬儿则是低着头,毫不在意底下沸腾的人群。
真是看看都觉得累。地位这东西很奇妙,到了一定时刻就会让看似相差无几的人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拥有大相径庭的命运。
“走吧。”她转身向小巷里走去。
“是你拼命把我拉来的,怎么现在又急着回去了?”魆鹿有点不解。
“她就这脾气。”奥伦居然也帮腔道。
“唉,估计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俩了吧。”沙迦抱着手,他们走在青石板的小巷里,四周很安静,民居矮矮的窗台上摆着一盆盆海棠和百里香。
沙迦顺手摘了几朵花放在手心搓揉起来。这是她新近养成的习惯,不开心就蹂躏花木。
“本来我也觉得送他们到车师就没我的事了,拿了钱就闪人,我也挺舒坦。”魆鹿说道。
“那你准备要去哪儿啊?”沙迦回头瞪了他一眼。
“陵修说我现在就走是耍酷。”他摊摊手。
“对啊,我一直都这么觉得……”奥伦摆出一副深思的模样。
“哦,谢谢。”他欣然接受。“他们现在势力还弱,也没什么把握能说服女王。可能我还可以帮他一点忙。”
“你也可以不帮他啊。”沙迦说。
“帮人还是帮到底吧。他给了我三个令牌,要我们三个都进宫。他说他一个人是绝对搞不定女王的。”
“我和奥伦也去是什么意思?”沙迦倔起来。
“他说乐姬儿最近心里很不稳定,你们俩都是她的朋友,陪陪她挺好的。宫里规矩多,拘束得人发闷,有朋友作伴要好得多。”
“小乐一个人在宫里待不惯吗?锦衣玉食,照我看来很好啊。”
“她远离家乡,身边没什么亲人,陵修又忙着别的事,当然会觉得闷了。”奥伦插话说。
“哦,我知道,人家可是公主,受一点委屈怎么得了。又不像我粗粗笨笨的。”沙迦歪头看着奥伦,虽然他表面上镇定自若,却没看她的眼睛。
“你们这是决定去了吗?”
“那我就去陪陪小乐吧。希望没那么多规矩,不然我可要憋死了。”沙迦心情好起来。
等到依仗进了宫,在街上围堵的人群陆陆续续都回家去了。热闹过后,似乎比平时萧条了一点。三人骑马踩着庆典之后满街的残花来到第二重城门处,拿出皇家的金字令牌。
城门轰然在他们面前打开了,他们穿过宫殿群,看着雪白的圆顶建筑,顶端涂成蓝色的观礼塔。在阳光照射下,浅浅的水池中波光粼粼,穿着浅色棉布裙子的贵族女子袅袅婷婷。真希望这里的政权也如建筑一般赏心悦目、高雅尊贵。
来到王宫门前,王宫外部是人工挖掘的护城河,一里之外就有精兵把守,喝问他们来者何人。
沙迦下马把令牌递给那一身铠甲的武士。把身上佩戴的所有武器都解下来交给他们。
侍卫把令牌归还给他们放行,走过护城池上的石桥,王宫的城墙、黑色的大门慢慢逼近眼前。
第一次看见这样巨大规模的宫室,沙迦觉得真是气势恢宏,心跳都加速起来。
一入宫门,眼前是一个回廊,二十个高大的廊柱撑起琉璃瓦的顶端,遥遥通往那坐落在百层台阶之上的正殿,在阳光下琉璃瓦金光闪闪。人面鸟身,高达三尺的神兽塑像在正殿前熠熠生辉。
菩提树的叶子飘进回廊,在微风中盘旋着。
似乎在记忆中,沙迦也见过这样的场景:树叶打着旋飘进回廊,那样幽深宽广,清冷,在幽寂中独守着……不过,那些叶子是金色的……
一个侍女走上前,轻声细语请他们跟她来。
这侍女穿着白色的裙装,头发盘在头顶,走在他们之前,那裙摆如云如雾,姿态十分优美。
他们沿着回廊一直走着,阳光斜射入回廊照在黑色的水磨地面上,空气中的微尘形成一道道光柱。他们走折角不穿过宫殿群,一直到后殿。
通过一个院门走到一个有水池的花木扶疏的院落里,那侍女告诉他们:“这个院落旁边就是精绝王室的居处,请你们在此安歇。”
他们点点头,这一路走来看到王宫典雅堂皇,这侍女也是优雅娴静,自己都变得格外矜持起来了。
“我们现在能见……我们的主子吗?”魆鹿问那个侍女。
那侍女掩嘴一笑。“瞧您说的,这可是按照贵族的规制对待你们呢。精绝的皇子皇女正在觐见女王,今晚女王宴请,还请你们务必出席。”
“这……不必了吧。有猴子就不用人来做把戏了。”魆鹿摆摆手。
“你们只需坐在一旁观看就行了,女王手下也有很多做把戏的人。”那侍女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看来真是排场十足啊。
沙迦四处看了看这富丽的宫殿,觉得眼睛都要看花了。就是走到王宫里来,几乎就耗尽了她所有的耐心,她躺在软榻上休息着。
等会怎么又有宴会啊。这宴会的滋味,她在古兕尝过一回,简直不想尝试第二次。宴会之前是必不可少的沐浴更衣,焚香装饰。到了宴会又得跟所有人客客气气,矜持地端坐着,小口抿酒,小口吃菜。与其是装一个名媛淑女,不如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舒坦。尽管她也挺喜欢乐姬儿,但是不见得她就要和她成为一样的人啊。
罢了罢了,反正是没人会操心自己成个什么样子的。
在这世上她本来就是孤蓬,除了自己没什么可以依靠的人。说是哥哥吧,她觉得还真是辜负他的期望,她可不是完全没有主意的人,有时候主见太强,也让奥伦很无奈。其实她想要的只不过是一个能让她自由去追逐所爱之物的身份罢了。只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出身的女人想要一个不依靠男人的身份是何其难,尽管沙迦知道她有一点幸运的特别之处,还是想凭自己去争取一些什么。
陵修和乐姬儿端坐在高高的步舆上,经过约莫一个时辰才走完流程,听通告进入宫内。
他们下了步舆,走上高高的台阶,走入正殿去觑见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