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月三日上巳节,帝都水边多丽人。
三月三日这一日,年轻的少年少女们结伴出行,去城外的河水边踏青赏春,本是源自礼记所载,流传许久的一种习俗。
大燕朝风气开放,如今有不少的少年和少女在河边相识,互相赠与对方信物的。待回家禀明父母长辈,双方家庭都点头同意,便可结为夫妻,倒也是一桩美谈。
只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
这些由着小儿女们私自结亲的,大多是帝都内的普通人家。
长辈们看到对方人品不错,家境尚可,便痛快答应了——并不想做那戏文中棒打鸳鸯的父母。
但是帝都上层的世家却更重门第。
大燕朝自太祖以来,历经一百余年,还从未过不挑剔出身的世家大族。
举凡抬头嫁女,低头娶媳,哪户人家不是仔细思量过一番的。
更有那挑剔的人家,恨不能将对方的族谱都借出来看一遍才好。
只是这种长辈也不算多,不然帝都的少年们久久难以娶到心仪的妻子,恐怕要平添几分惆怅了。
而其中少之又少娶了寒门女子的,其实也不外乎三种情况。
第一种是长辈婚约。旧年长辈曾给晚辈定下了婚约,那么即便后来对方落魄了,这亲也是要结的,不然便是无信悔婚,会有伤家族的声誉——这也算是打碎牙齿和血吞了。
第二种是续娶继室。有正妻早逝的人家,主人再娶便会选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子,这女子家境不好,底气不足,也就无法对前头的嫡子指手画脚了。
还有这三种情形,却是两情相悦。
只是这第三种情况极为少见,多少年来,也只在帝都城里出现过一次。
那还是许多年前,镇国公家有一个庶子,打从城外骑马回来,进城时肚子饿了,便在一个面摊上坐下,要一碗阳春面吃。
三月三的帝都,春风十里,阳春面里的葱花嫩的油绿,漂浮在澄澈的面汤上,秀色可餐。
这碗面吃完,镇国公庶子骑马回家。
不过他第二天又来了,并且连着来这摊子上吃了一个月的面。
如此一来,他看上面摊姑娘的消息也就人尽皆知了。
这卖面的姑娘独自在外摆摊,许多年来,只卖一味阳春面。
价格公道,分量十足,汤底鲜美。
她的生意一直不错。
只是一个未婚女子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做生意,独自奉养家中的寡母和幼弟,到底十分辛苦。所以说话时,难免带有几分泼辣,免得让人欺负了去。
好在这姑娘长得也不算漂亮,姿色平平,故而这面摊西施一词,还从未有人说起过。
众人皆奇怪这公子看上了她哪一点。
要说这姑娘也的确有个性子,镇国公家的庶子连着来了一个月,她便不让人再来了,并且说:除非是正经的下聘礼迎自己过门当正妻,不然明日再看到对方,便赏他一碗热汤浇在身上。
这姑娘如此说,却不是想攀高枝,而是想让对方就此知难而退。
镇国公家的门第显赫,是昔日随着太祖打天下的功臣,一等公的爵位世袭罔替,就算对方只是庶子,家里也绝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世人多爱看热闹,这镇国公家的庶子来了一个月,周遭便有些风言风语穿传出来。
姑娘不耐烦,便想了这个主意,寻思着绝了对方的念头,一了百了。
谁知这镇国公家的庶子听到姑娘这么说,竟是欣喜若狂,以为姑娘同意嫁给自己,迫不及待地就翻身上马回家禀告父母去了。
其时镇国公老迈,他和正妻没有儿子,几个成年的庶子为了争抢世子的位置,暗地里较劲,都不肯从家中搬出去住,生怕错失了机会。
三代同堂,将个镇国公府住的满满当当,府中每日里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简直比戏文中唱的还热闹。
镇国公年轻时奉命镇守北疆,是领过兵的人,脾气难免冲一些。
他夫人却出身诗书礼仪之家,行事自有一番规章。
两个人奉了长辈之命成婚,并无什么感情。
婚后,两个人也是聚少离多,等镇国公卸甲归田,从北疆回来,夫妻两个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竟是十分的生疏。
朝夕相处的日子过久了,两个人才发觉彼此的性子合不来。
一个人脾气急,习惯了说一不二。
一个人性子慢,做事讲究个以理服人。
一点小事情,两个人商量不到一处,又不肯相让,结果总是不欢而散。
只是镇国公早年领兵在外,国公夫人却在家料理家事,上孝顺长辈,下教导子女,而且体贴出嫁的小姑,无一点做的不好。
镇国公和夫人吵架,父母和妹妹每次都向着自己的媳妇,而且统一枪口对准自己——
自己在家里反倒成了外人!
真是岂有此理!
镇国公本就是个爆竹脾气,这样来回几次,就不耐烦了。
他直接收拾衣服搬出了正房,又一口气连着纳了好几房姨娘回家。
丝毫不给父母和妹妹留面子,而且把国公夫人的脸踩在了脚底下。
夫妇两人至此没了情分,倒是不再吵架,却真正是相敬如冰了,见面打招呼都像是隔壁邻居一样淡漠。
镇国公一连多年没有踏足正房,所以国公夫人膝下只有早年生下来的一个女儿。
只是老来多健忘。
镇国公年纪大了,倒是忘了那些年轻时的争吵,反而记起了国公夫人的种种好来。
其实国公夫人若是品行不端之人,家中也就不会有如此多的庶子庶女了。
他和国公夫人感情不好,那些庶子也对嫡母没就什么敬意,加上从小都是在各自的生母身边长大,更谈不上有什么情分。
镇国公只怕将来自己先去了,国公夫人的晚景凄凉。
他这厢心中正在烦恼,却不想小儿子又来给自己添堵。
即便是个庶子,也不至于要娶一个在街头摆摊卖面的丫头回来!
让人说起来,国公府岂不成了破落户让人笑话!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镇国公一时怒从心头起,顺手抄起手边的东西就扔了过去。
结果跪在堂下的小儿子被桌上飞来的端砚砸了个正着,当即就头破血流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镇国公当年为了气自己的夫人,姨娘娶了不少。
这庶子的姨娘是个穷秀才的闺女,自生了一个儿子后就被国公抛在了脑后,母子俩相依为命,在国公府的后院里里过得不温不火,默默无闻。
却不想青天白日的,突然听说儿子险些被国公给砸死,这姨娘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好容易把人抬回来,请医问药地救活了,但是儿子醒转过来,却咬紧了牙要娶自己的心上人,赌誓说不成便要剃了头发出家去。
这姨娘又心疼又生气,可儿女都是前世修来的冤家。
她又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如何能舍得。
只是自己失宠多年,在镇国公面前根本说不上话,真要是跪下一哭二闹三上吊,镇国公不是吃这一套的人,搞不好自己也要被砸的躺在床上。
这姨娘愁得头发都掉了不少,最后想了个不算法子的法子——
她决定去求一求镇国公夫人。
这姨娘在府里不受宠,日子就过得谨小慎微,从进府之后对国公夫人也一直恭恭敬敬的。
后院的日子漫长,她偶尔也会陪国公夫人聊聊天,喝杯茶。
没想到世事无定数,谁料到镇国公老了之后,反而对一直厌烦的正妻又亲近起来了。
虽然国公夫人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但是她在这府里说话的分量却一下子重了许多。
那几个争抢世子位置的人,对国公夫人也一改往日的疏忽,变得亲热起来。
只是国公夫人虽然待人温和,但却是个聪慧而有原则的人,并不喜欢别人在她面前耍花招,无端献殷勤。
这姨娘和国公夫人相处的时间久了,也知道了她的几分性子。
故而也没有添油加醋,直接就把事情说清楚了。
最后含泪给国公夫人跪下磕头道:“……实在是没法子了才来求您的。太太,您发发慈悲,救救我们娘俩吧。”
她磕头不止,直到国公夫人叹气应下此事,方才让人搀着,颤巍巍地站起来。
额头上却已是青紫一片。
可怜天下父母心。
国公夫人轻易不肯答应别人,但却是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的人。
也不知她怎么劝的镇国公,反正最后镇国公带着几分恼怒,几分愧疚,最终还是勉强点头答应了此事。
那庶子终于欢天喜地地娶了卖阳春面的姑娘回家。
当年他在帝都骑马迎亲,几家嘲笑,几家讥讽。
放着好好的大家闺秀不娶,竟然偏偏娶了个不懂礼数的平民女子回家。
街头巷尾,不乏有人摇头晃脑地叹气说镇国公府的门第败落了。
谁料峰回路转。
这卖面的姑娘虽然性格泼辣,但却是个孝顺正直的性格。
进门之后,她对丈夫的生母和嫡母都恭敬有加。
而且和镇国公夫人居然也相处的很好。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古人所言,当真不差。
这庶子的妻子并无出身可言,和她的几个妯娌比起来,更是不值一提。
但这庶子并不嫌弃,婚后两人夫妻和美,其乐融融,从未吵过一次架。
几年以后,等这庶子的儿子会跑的时候,镇国公上表,请赐了他世子的爵位。
至此,镇国公内吵嚷不休,你争我夺的闹剧才算是正式落下了帷幕。
但却让帝都上下再一次大跌眼镜。
众人实在是搞不懂——
镇国公最后怎么选了他当世子呢?
等镇国公去世以后,人们才明白了缘由。
新任的镇国公夫人虽然出身不好,大字不识几个,但是对上头的两个婆婆,却是真正的孝顺。
能对丈夫亲生的姨娘好不算什么,能对嫡母做到同样的好却实在难得。
镇国公当年就是看到这姑娘品行端正,才下定了决心。
事实证明,国公夫人在他死后,过得一直很好。
直到新任镇国公的大女儿坐上花轿嫁去了肃毅伯府,老夫人还硬硬朗朗的呢。
说起来,这镇国公家的大女儿自小由镇国公老夫人亲自抚养长大,不仅品貌出众,而且德容言功都无可挑剔。
只是镇国公夫人的身份,整个帝都就没有不知道的。
老夫人一手带大孙女,既怕将来她嫁入高门会被人嫌弃母家的出身,又怕低嫁会让孙女受委屈,很是为她将来的婚事发愁。
没想到姻缘天定。
肃毅伯府的老夫人,与镇国公府的老夫人是亲姐妹。
肃毅伯家的长子经常随母亲来探望镇国公府的老夫人,近水楼台,竟然喜欢上了镇国公家的小姐。
两家门当户对,又是亲戚。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亲事了!
肃毅伯早逝,老夫人独立支撑门庭,承蒙姐姐照拂良多,儿子又是真心实意地喜欢镇国公家的小姐。
于情于理,她都无法拒绝这桩亲事。
永嘉三年,镇国公小姐敲锣打鼓十里红妆地嫁去了肃毅伯府。
婚后,镇国公家的小姐和丈夫举案齐眉,和父母一样是世间少有的恩爱夫妻。
谁知这好事却大抵都不能长久。
肃毅伯三十岁那年,突发疾病去世。
只留下结发妻子和膝下尚未成年的一对儿女。
青年丧夫,中年丧子,若不是肃毅伯老夫人性格坚毅,恐怕早就倒下了。
但经此一事,刚刚有了些生气的肃毅伯府上又再次冷清下来。
肃毅伯夫人与丈夫鹣鲽情深,丈夫去世之后她心灰意冷,不仅搬出了正房,连一双儿女都不管了,每日里诵经礼佛,竟是一副在家居士的做派了。
老夫人说了几次,镇国公府上的娘家人也多番前来劝解,但肃毅伯夫人都无动于衷。
老夫人见此也不再多费唇舌,直接把长子的一对儿女接到了自己膝下抚养,府里的中馈则交给了幼子的媳妇严氏打理。
严氏是辅国公家的嫡次女,辅国公乃一等公,爵位世袭罔替,母亲则出自陇西崔氏,历史悠久,门第十分清贵。
严氏的姐姐是中宫皇后,当年严氏成亲,嫁妆足足装了一百二十八抬,不仅塞得满满当当,打头的三对如意:羊脂玉如意,翡翠如意,玛瑙如意,分别是太后,皇上和皇后所赐。
珠光宝气,富贵逼人。
时日今日,仍然让人津津乐道。
严氏出身高贵,又是家中幼女,从小被长辈溺爱,性子难免有些傲气。
也是因为如此,家中不愿她远嫁,又怕她嫁到大家族中会受委屈,这才选了人口简单的肃毅伯府。
严氏嫁到肃毅伯府,果然生活的很是轻松。
肃毅伯老夫人性格旷达,不是搓摩儿媳立规矩的那种婆婆,她又是次媳,身上没有担子。
丈夫温柔体贴,日子平静安稳,但严氏心里却不满意。
她是次媳,镇国公家的大小姐是长媳。
两人见面,她永远是矮身行礼的那一个。
虽然镇国公和辅国公都是一等公,但是她母家是什么出身,那镇国公夫人又是什么出身!
全帝都的人都知道她母亲当年只是个摆摊卖阳春面的!
严氏心中很是不服。
这种情绪在她生下儿子之后,就变得更加强烈起来。
肃毅伯的爵位将来会落到长房的儿子头上,她的儿子却颗粒无收!
只要想到自己的儿子将来要对吴氏所生的儿子卑躬屈膝,严氏就坐卧不安——
这怎么可以!
严氏决定好好教养自己的儿子。
当今朝廷以科举取士,就算没有祖宗的余荫,她相信自己的儿子也一样可以入阁拜相,名留青史!
到时候,谁看谁的脸色还不一定呢!
严氏一边主持府上的中馈,一边严格的培养儿子。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十八年过去了。
这一年三月三上巳节之前,刚好赶上三年一届的春闱放榜。
肃毅伯府的二公子不负母亲的期望,高中榜首。
作为本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会元,顾家二公子的前途将是可以预见的一片光明。
放榜那天,肃毅伯府上下一片欢腾。
严氏用帕子狠狠捂住唇角,她怕自己会忍不住痛哭失声。
十八年的含辛茹苦,终于得到了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