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戌年九月十五，落玉山，百丈崖
日出入安穷，世事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
残阳半落，火云如瀑。一缕霞光斜打在百丈崖奇绝嶙峋的界碑石上。只见“玄南洛北”四个大字，迎着那落日余晖闪露出烁烁寒光。却看那斜长的碑影之下，似有两条身影若影若现，难辨容貌。
“子翎，去探探来人底细。”这嗓音苍凉款迈，像出自老妇之口。
“嗯！”暗影之中踱出来一名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衣衫褴褛满面风尘。衬着那瘦肖的身形，自是别有一番硬净。他在那碑前站定，抬起双目扫向对面的三名大汉。
“派一个小屁孩儿打头阵，真是可笑之极！哈哈哈！”
那为首的中年男子挥扇长笑，声震峡谷。这男子名曰宁璇，乃是落玉州新任司命。半月前他接到玄国长老院密信，说是有一在逃多年的案犯惊现玄国南陲。已连斩了十数名高手，身受重伤，现逃至在他所辖的落玉州境内。长老院命他速速组织人手，追捕逃犯。接信之后宁璇又惊又喜，没想到这天大的好处竟能落到自己头上。是以他即刻撇下州中一切事务，出动全州兵力撒下海网，终在这落玉山中与那案犯遭遇。一番血战之后，他府中的兵勇多半伤亡只余两名校尉尚有气力应战。然则那老妇为保随行少年也是身中数剑，加之旧伤复发，早已气息奄奄命在旦夕之间。眼看这天大的功劳唾手可得，宁璇怎能不笑？
百丈崖头，那少年细瞧片刻，回身言道：
“阿婆，你不必担心。这三人看似凶煞，修为却是平平。那当中的一个，腕间映有一分残月外绕三粒星辰，应是初境中阴位灵师。他腰间的錾银长剑倒是不错，可惜以他现在的功力怕还驾驭不了。左右两名汉子腕间只有一分残月，似是刚入初境之地。”
“好，过来扶阿婆站起。”
那老妇左手托下少年的肩背，右掌紧握着木拐，忍住周身剧痛颤巍巍站起身来。
司命宁璇见得她二人如此苦撑，又是一阵狂笑，合扇言道：“这小娃子倒是不错，竟能看清我三人的底细。也罢，老夫惜才之名世人皆知，少时便饶你不死。”他转面向身后两名校尉命到：“石虎石豹，尔等可有把握生擒这二人？”
“请司命大人放心。”
“好，这功劳便交给你俩吧。上！”
宁璇挥扇一指，石氏兄弟齐声祭出腰间长剑，喝到：“十字阵！”只见两柄寒剑凌空绕转，在这二人身前结成十字法阵。待他二人口中咒决念定，却听“嘭”的一声阵中忽地散出缕缕幽光，有似一张硕大的蛛网向着那一老一少缓缓逼近。可那老妇见了却并不惊慌，她拍拍少年的肩膀问道：
“子翎，你可知这十字阵如何破解？”
少年撇一撇嘴角，笑道：“十字阵是禁锢法阵，属泽兑之灵。据八元相克之理，当以艮岳之灵对之。”
“那当以何种法咒？”
“嗯???这个嘛???”少年挠一挠鬓角，迟疑片刻道：“看当下的情况，当以碎石咒破之。”
那老妇听罢很是满意，将手中木拐递在这少年手中，言道：“子翎，阿婆没力气了。你就以碎石咒破这十字阵吧。”
“好！”少年接过木拐，心中很是欢喜。想到十多年来他随阿婆走南闯北，见她用这木拐变幻出许多惊人的咒阵，早就想亲手一试。没想到今日终于达成所愿。
宁璇见是那少年出手施咒，不免嗤笑道：“哈哈哈，臭毛孩快闪开。老夫既然说过不杀你，少时你死了岂不是老夫不守信言？”
子翎听了却并不理他，只是屏气凝神默默念道：“天道渺渺，地道浩浩。载翔载潜，无损无劳。”十六字落定，少年横起木杖，向着那身前的十字阵喝到：“结阵！”
一声落定，山石间忽地卷起一阵走尘飞砂，将那凌空转动的蛛丝大阵死死困结在虚空之中，再难逼近半分。那少年见是得了手，面露惊喜之色，忙将木拐反转半圈杵在崖石之上，喝到：“破！”只听噗地一声那十字阵瞬间碎成细屑，迎着萧寒的山风纷扬而去。
“这！”石氏兄弟惊得双眼暴胀，见得自己修炼多年的法阵竟被一名顽童轻易破解，愤怒之余顿生几分惊惧。需知灵师八元虽是相生相克，但若要破除对手的功法咒术，自己的元灵修为非得高出去许多才行。这十字阵乃是合两名初境灵师之力结成，欲破此咒少说也得有一地之境的修为不可。寻常灵师修炼二三十年都不可能有如此成就，更不要说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那司命宁璇站在阵后也是万分惊讶，暗道：莫非是因这老妇的木拐相助？十几岁的少年怎么可能有地境位的成就。
“阿婆，我做到啦，哈哈！”少年手舞足蹈，初次出手便大获全胜，心中自然乐开了花。
“好小子，看爷爷取你狗命！”石虎气红了眼，提起长剑杀意顿生。
正在此间，忽有一阵疾风掠过。却听山谷之中传来一声冷笑：
“哼???以多打少，恃强凌弱，不怕千夫所指吗？”
这句话绕着山间沟壑远远传来，声音雄浑豪迈，惊得崖顶几人四处张望。渠料这时谷风乍紧，裹挟着崖中水汽漫天卷来，恰迷住了几人的视线。
那宁璇思忖片刻，合起长扇抱拳言道：“不知有高人在此，何不现身相见？”
这话音在两崖之间盘旋良久，那来人却迟迟不肯搭话。
“不好！”石虎指向那界碑之下，喊道：“司命大人，那两名案犯不见了！”
宁璇猛然回头，看那老少两人早已不见了踪迹，心中一急。他忙紧走几步，跃上界碑石顶，驻足远眺，暗叫：“不好！我们中计了。”
那石虎见状，急忙请命：“属下这就去追。”
“不！”宁璇挥手拦下，依旧眺望着对面山崖：“再往南就是洛国，咱们去了只怕会招惹麻烦。来人既能带着那老少两人跃过这百丈宽的悬崖，定然是当世高手，咱们三人追他不上。”
“那就罢了不成？”石虎石豹齐声怨到。宁璇这时也是万分懊恼，悔不该及时斩杀这二人，叹道：“还是向长老院禀报吧。”这三人当下折返而去，渐渐消失在密林之中。
日落西山，皓月初生，血色薄暮换作了一夜寒秋。
玄南洛北这一代因地处两国交界，战乱频仍。少有繁华的豪都大邑，只在某处山脚下或能见到几间竹楼茅屋。洛北群山之中，最为秀丽的当属归来峰。这里与世隔绝，万木林立。尤其是到了月圆之夜，满山的松涛林海伴着飞瀑流泉之声，实乃人间天籁。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归来峰虽处偏僻其威名却远播穆塬诸国。尤其是后峰谷中的不归斋，更是令天下灵师又敬又畏。因那不归斋主人秦笑风立下过外人禁入此地的严规，故此二十余年来少有外人敢来打扰这老者的清修。然则今夜两名不速之客却是打破了这不归斋的清静。
烛影摇曳之下只见一个颀长高大的身影正俯在竹床边上，为那榻上的病人把脉疗伤。
“师兄，你不用白费力气了。”这气息奄奄的病人正是那百丈崖上的老妇。
“哎???”那老者长叹一声，捋一捋皓白的长须，言道：“师妹呀师妹，你为何不早来寻我？”
这老妇本在垂死之际，忽又聚起目光对着那老者的双眼问道：“我若来见你，你便愿见我么？”
却听这老者苦笑一声，打趣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哪还有什么愿意不愿意。”他看一眼竹榻之下熟睡的少年，问道：“这孩子是你二人的孙子？”
那老妇惨白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回到：“师兄说笑了。当年我还未怀孕，他便已死在玄族九长老的剑下。哪里来的孙子啊？”
“哦？如此说来???”这老者迎着烛光，又细瞧了那少年一眼，当下惊道：“莫不是???”
不等他问完，那老妇便抢过话头回道：“正是，正是。我本想将他送往杨逸贤侄的门下，没成想竟碰到了杨长老的师父。看来师兄你与这少年甚是有缘呐。”
“找杨逸那混小子干什么？不成器的东西。”这老者甚是不悦，嘴边胡须不由翘起几分。
那老妇按着胸口，笑道：“普天之下，敢对穆族首席执事长老有如此高论者，怕也只有师兄你一人了。”
秦笑风拂袖而起，迎着窗外的一轮明月，又是一声长叹：“可笑我门下弟子众多，倒头来却是这最不争气的一个继承了我的衣钵。可笑，真是可笑???”
老妇听出了这言辞间的悲慨之意，趁机言道：“是以，师妹又为你找来了一名徒弟。”
“这???”秦笑风正要说话，却被那老妇打住：“我知道师兄你已不再收徒，只是这孩子天资非凡又跟着我学了《骷骨经》上的一些粗浅功法，实在是天生的好材料。”
那秦笑风本已在二十年前便立下了此生再不收徒的誓言，此时听得《骷骨经》三字忽又双眼放光，忙问道：“什么？这孩子小小年纪竟学得了骷骨灵咒？”这老妇见得他如此，不免欣然一笑：“不过是一些粗浅的功法罢了，还需师兄你多加指点才行啊。”
秦笑风思忖片刻，口中念到：“不简单，不简单。好，这徒弟我收下了。”
“咳，咳咳???”这老妇听得秦笑风应允，不免神色激动忽地一阵闷咳嘴角溢出来几缕血丝。那床榻下熟睡的少年被这一阵咳嗽猛然惊醒，怔道：“谁???谁???”
秦笑风见状忙由怀中取出一瓶丹药，送到那老妇嘴边。却不料被这老妇一把推开：“师兄，不必浪费这灵丹妙药了。师妹还有一件紧要的事。”
“什么紧要的事？”
这老妇撑起上身凑到那秦笑风耳边低声念道：“当年藏经生还者，何处寻。”
“竟然是他！”老妇一言惊得那秦笑风冷气倒吸。
这时那发怔的子翎已然醒透。他见得阿婆面色惨白嘴角还淌着血丝，急忙伏在她身旁哭道：“阿婆，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子翎，不许哭！”那老妇忽地板起脸来，“忘了阿婆是怎么教导你的？”
听得阿婆呵斥，这少年举起袖角擦一擦泪痕道：“嗯，子翎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
“好，这就好。”老妇轻抚着少年的额头，言道：“子翎啊。阿婆已把你托付给这位爷爷照顾，快过来给爷爷磕三个头。”
少年望着阿婆慈祥的面庞，心中莫名地生出一阵悲伤。对于死亡，他并不陌生。只是这从小到大唯一的亲人突然间要离去，于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而言实在难以接受。他默默地立在原地，盯着眼前陌生的老者一言不发。
秦笑风自是明白少年心中所想，他忽地语气生硬起来，冲着那少年冷冷地道：“跪下。”
子翎本不情愿，此时却被这老者的气度所震慑，竟不自主地跪在了地上。他也不磕头，只是哭。那榻上的老妇见得这少年跪落在地，两眼之中也是挤出了几行热泪。却看她默默闭紧双眸，喘道：“师兄???以，以后???就，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