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爷他们这批新兵,坐上了开往衡阳的火车。
从县城新兵训练营步行去两百多里外的铁路这段行程,本来是我叔爷最好逃跑的路程,可他想着那衡阳,想着往衡阳开的火车,想着有火车坐的滋味,他不但自己走得格外起劲,还鼓励着同行的快点加劲。
一坐进火车的闷罐子车厢,我叔爷兴奋了。呵呵,老子又坐上火车了,老子又能去衡阳了……
在火车车轮辗着铁轨发出的“咣东咣西”中,我叔爷想着那令他啧啧不已的衡阳就在前面时,心里的话儿终于憋不住了。
“老涂,你去过衡阳没有?”他扯了扯坐在旁边的老涂。
我叔爷明明知道老涂不可能去过衡阳,但正是因为老涂没去过衡阳,他才想把自己不但去过衡阳,而且对衡阳熟悉得不得了的话对老涂说一说,才能使老涂成为听他诉说衡阳的知音。或者说,令老涂更加崇拜他,成为对他早就去过衡阳的又一个崇拜者。
老涂却勾着个脑壳,不吭声。
“喂,老涂,你到底去过衡阳没有?!”他加大声音,且严厉了口气。
老涂依然勾着个脑壳,依然不吭声。
“老涂,你他妈的哑啦?!”
从我叔爷那瘦小的身躯里,立即恶狠狠地迸出来这么一句。
我叔爷尽管已经去过衡阳,也就是说他已经不止一次吃过粮,但在这批前往衡阳的新兵队伍里,他仍然是个“新兵”。或者说是个不得不冒牌的新兵。
我这个不得不冒牌的新兵叔爷,怎么敢对老涂这么凶呢?大凡像我叔爷这样不得不冒牌的新兵,从又一次吃粮开始,就得处处装出是第一次吃粮的样子来,处处得小心谨慎,以防自己那曾经吃过粮的身份暴露出来。倘若那曾经吃过粮的身份被长官知晓,不惟是再也休想逃脱,其后果更是不堪设想——轻者坐牢,重者枪毙!
我叔爷之所以敢对老涂这么凶,因为他自认为老涂是他的“老乡徒弟”。
其实,这老涂只是我叔爷在县城新兵训练营认识的一个真正的新兵而已。
这新兵训练营,用我叔爷的话来说,那就是换衣吃饭的地方。只要一到了新兵训练营,身上那身脏得如同叫花般的单薄衣衫就能被剥下(像我叔爷这种吃粮的人,是绝不会穿件哪怕稍微齐整一点的衣裳去吃粮的,临到快走时,他必将身上的衣裳全部脱下,与人去换件烂衣裳,当然,好一点的衣裳换破烂衣裳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得给差价,而这差价于对方来说,又是划得来的,于是一笔以物易物的生意完成,我叔爷能得那么一丁点儿利润,对方也得了一身自认为满意的行头),换上一身黄衣服,腰间还能系上一根皮带(这根皮带,我叔爷以后又能去以物易物,赚取差价);换了那身黄衣服后,便是吃饭。不要钱的大锅饭,到哪里去找?到哪里去寻?不过这吃大锅饭也有技巧,或曰窍门。我叔爷的技巧或窍门是:当大锅饭一开,他立即冲上前去,第一件要紧的当然就是装饭装菜,他那第一碗却不是做死的装,而是平平即可;三两下扒完第一碗,忙装第二碗;第二碗亦如是,三两下扒完,便是第三碗,这第三碗可就得用饭铲垒紧再垒紧,堆满再堆满了,而后便是不慌不忙地吃,因为那饭桶里,已不可能再有多少。
我叔爷这吃大锅饭的技巧或窍门,其实有点像孙膑的赛马之法,以下者对其上者,以中者对其下者,以上者对其中者,三局两胜,肚子总比人家吃得饱。只不过他这吃大锅饭之法,也是经过磨炼才得出来的。他第一次吃粮时,别说这大锅饭抢人家不赢,受过的煎熬更是数不胜数。但我叔爷说,这就如同儿媳妇要想成婆婆,那就得熬。所以他认为长官打骂下属、老兵欺负新兵,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他觉得当兵配上“吃粮”这二字,那硬是绝了。因为没打仗时,餐餐有大锅饭吃,至于那饭是哪里来的,他才懒得去想也用不着他去想呢!倘若是打了个胜仗,那就更有好的吃,吃缴获敌人的哪、上司犒劳的哪、地方上慰问的哪;若是打了败仗成了溃兵没有吃的时,也能强问百姓要,捎带着摸点抢点哪,总之不会亏了自己的肚子。只是有一条,他把握得铁紧,那就是任何时候都不能丢了自己的命。倘若命一丢了,那还有什么呢?那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说我叔爷每一次当兵的目的都非常明确,第一是有饭吃,用不着自己操心;第二是保住吃饭的家伙,千万不能掉了。
我叔爷之所以认下老涂这个“老乡”,就是见老涂在新兵训练营吃大锅饭不行,太犯傻,还是像在家里吃红薯饭一样,等到老婆将红薯饭、盐菜汤摆上了桌,才正式摆开吃饭的架势。我叔爷见他吃了粮还是如此这般,竟然有点于心不忍,因为老涂是真正被征丁给征来的,他的老家离我叔爷的白沙老街相距有好几百里,且是在一个山旮旯里。那几百里外山旮旯里的人能知道些什么呢?我叔爷以老涂这个弱者不能不有他这个强者庇护的心理,就认了他这个其实不是老乡的老乡(像我叔爷这种人,是决不轻易认老乡的,因为他随时准备开溜,他开溜时,若有认识的老乡,一则怕老乡走漏风声,向长官告密;二则也怕连累了老乡。而老涂这个不是老乡的老乡,我叔爷则认为对他构不成威胁)。我叔爷将吃大锅饭的诀窍悄悄告诉了老涂,就自认为他已是老涂的师傅。
那天晚上,我叔爷在新兵训练营的宿营地,也就是县立中学礼堂那三合泥地板上摊开地铺睡觉时,见老涂竟然穿着新发的黄军衣往地铺上躺,便又于心不忍了。
我叔爷说,老涂,脱掉,脱掉,这么好的衣服你穿着睡,也不怕糟蹋了衣服?!我叔爷一边说一边将自己剥得精光,将黄军衣折垫得熨熨帖帖,而后附着老涂的耳朵说,你将这好衣服糟蹋了,以后就难得换个好价。
老涂压根儿就没听懂我叔爷话里的意思,只是嘀咕着说,还怕糟蹋衣服呢,这条命只怕都会被糟蹋得没了。
“你说什么,什么?既然出来吃粮就不要怕死,怕死就别来吃粮啊!”我叔爷笑起来,“你以为吃粮是这么好吃的啊?”
不待老涂吭声,我叔爷又说:“吃粮不要自己种粮,连煮都不要自己煮,餐餐有现成的吃,隔三差五还有顿肥肉,你到哪里去吃这现成的饭和肉呵?!人心不足,人心不足。再说,吃粮就一定会死么?嘿嘿,嘿嘿……”
“你倒是人一个卵一条,一个人吃了全家饱,可我呢,我家里还有个女人哪!”老涂依然小声地嘀嘀咕咕。
一听老涂说到女人,我叔爷来了兴趣。
“喂,老涂,你家那个女人漂亮么?”
我叔爷一问老涂的女人是否漂亮,周围的新兵们都来了兴趣。
“老涂,你那女人一定漂亮得跟天仙一样吧?”
“老涂,漂亮女人那味道,硬是不一样吧?”
……
吃粮的到一起讲女人,本是天经地义的惟一消遣和宣泄。可当这些吃粮的都以为从老涂的女人这个话题能得到许多兴奋的时候,老涂又像死狗一般,一声不吭了。
一个新兵见老涂如死狗一般一声不吭,便故意说道:
“老涂,我见过你那女人,你那女人硬是长得漂亮,漂亮得就跟猪婆娘一样。不是有句俗话,当兵三年,见了猪婆娘喊貂蝉么。等到你再回家啊,你那女人就是貂蝉了……”
所有的人都没想到,就连我叔爷也没有想到,这个新兵的话还没讲完,如死狗一般躺着的老涂竟一下跳了起来,发疯般朝这个新兵扑去。
老涂一边扑一边嚷,你骂我女人,我要掐死你这个王八蛋!
老涂那一扑,令我叔爷都傻了眼。老涂那是有板路的一扑,就好像猎狗扑猎物的招数,扑得凶,扑得准,一双青筋暴露的手照准那个新兵的喉咙猛掐过去。我叔爷在心里喊声不好,那新兵若被老涂扑住、掐住,不死都得被戳出几个血窟窿出来。我叔爷看得清楚,老涂那张开而又微屈的十个手指,此时简直就像挖土的十齿钉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