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沉火镜,海上浮冰轮。
一日将尽,夜幕四合,月华如白霜一般洋洋洒洒铺满了崂山诸峰,海天之间,玉琼当悬,浮光潋滟。岸边竹影婆娑,宫廊依稀,角楼上暮鼓声声,缓慢而又肃穆的回荡开来……
其时正值晚秋时节,三官殿前一株红耐冬,一株白茶花开得正艳。此时开满了白花的茶树下,一跪一立,有两个人影却不知待了多久。
这时候,只见那站立之人略微靠前了些许,他双手背在腰后,极目眺望,却不知在看些什么;跪地之人则昂首挺胸,虽然屈身在地,仍掩不住一股勃勃英气。
秋风萧瑟,寒意袭人,却见那二人仍是单衣单裤,对周遭环境竟是似丝毫不觉。
又过了片刻,那站立之人忽得开口,他一双目光望向暮色,深邃有神,只听他缓缓沉吟道:“长生长生,神鬼不通,世人执迷,我辈亦同……”说完,他不禁苦笑一声,兀自摇了摇头。
这站立之人原是个老道士,只见他仙风鹤骨,凤眼长眉,三缕长须微垂胸前,头戴道德天师冠,脚踏天罡步云靴,一身墨绿道袍无风自鼓……
这时候,他忽的转过头来,对着那跪地之人开口道:“徒儿,你跟随为师甲子有余,在尘世闯出一身名头,可曾听闻这浩土神州有人窥得过长生法门?”
“……弟子不曾!”
那汉子皱了皱眉,面色冷峻。
此时来看,这长跪在地上的汉子约莫三十来岁年纪,剑眉星目,不怒自威,身着一身破旧缁衣,头发向后随意挽起,鬓间隐隐可见丝丝白发,他腰际绑了个深紫色的酒壶,身旁斜靠了一把墨色巨剑,无锋无刃,尽是钝口,却似块大铁板一般。
“……既不曾有,为何还苦苦握紧,岂不无用?”
那老道轻甩拂尘,在虚空中划了一个圈。微风拂过,吹落了点点落红……
“弟子愚鲁,恐怕此生参不透长生大道,苦苦握紧只因心中仍有有大憾之事。”
只见那汉子低眉敛目,此刻两手不由得握紧了些许,面色也略带凄然。
“我太清宫自乐山真人创派之日始,笃信清静无为,坐忘守一之真言,你今如此留恋凡尘不思自拔,却已坠入魔道,你可知晓……”
老道士长长叹了口气,背起手来,合上眼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弟子自知罪孽,还望师尊责罚!”
他顿了片刻,此时眉头紧皱,双拳握紧,仍是沉声说道……
“你终究是不肯将那物交到掌教真人手中了?”
这时候那老道士回过头来,忽而莫名其妙地问道,此刻只见他眉目紧锁,却是一副关怀之色。
“受人之托!望师尊责罚!”
那汉子仍旧面无表情,只是这时候声音有着些许颤动,他底下头颅,不再言语。
“既然你如此执迷,为师也无何言,此番你入三清殿恐怕凶多吉少,为师自会在掌教真人面前替你进言……”
这时候,老道士重新回过头去,远远望向沧海之滨,风骤紧了些,乌云掩住了月华,只听得涛声依旧,千堆雪卷。他低下眼帘,长叹了一声,余音犹在,却是已不见了踪影。
那汉子忽的抬起头颅,一双星目望向西北,远处亦是茫茫大山,乌云密布……
下一刻,只见他嘴唇欲动,口中喃喃道:“多谢师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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崂山比高崮,铁瓦殿。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於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
破瓦危墙,灯火昏黄,夜风吹过,房门吱呀吱呀响个不停。
黑漆漆的偏殿里,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用一端麻绳系紧头发,另一端则拴在横梁上,只见他一手执笔,一手捂着脑袋,口中念念有词,不时忘记头顶系的绳子,头一往桌上一磕,继而便呲牙咧嘴传来一声惨叫。
这少年生的长方脸蛋,细眉薄唇,一双漆黑的眸子嵌在平凡的脸上,却显得格外有神。只见他穿的也颇为奇怪,一身满是补丁的褐色绣花短衣上挂满了十多个密封的小罐,琳琳琅琅,叮叮作响,却不知装了些什么。
下一刻,只见他回过头去,伸长手臂扬起手中的毛笔,朝着漆黑的半空画画点点。
忽的,只听迎面传来一声巨大的喷嚏。此时那少年早已笑得前仰后合,经卷书本也七零八落的掉在地上,他打算去捡,拴着头发的绳子立刻拉紧,继而便又传来了一声惨叫。
“哼,臭小子,自作自受!”
阴影中忽而传来嘶哑的声音叫骂道。
原来这偏殿里竟还有一人,却见他缓缓的从暗处走到桌前,借着昏黄的灯光依稀可见,此人长须长发,身材佝偻,一张面皮好似逢仙桥旁边那棵龙头榆的老树皮,上面还挂着那少年用笔尖沾的墨汁。他不时举起手里一个硕大的红漆葫芦,往嘴里呷几口酒水,然后顺着他干瘪的喉头缓缓流进肚皮,下一刻,眉眼间已满是笑意。
“哎,老头儿,当初你骗我上山,说我一身筋骨百年不遇,要渡我成仙,我来此地也有三年挂零了,你白日叫我砍柴,夜晚唤我抄书,吃不饱穿不好,就这般伎俩,何日才能如那太清宫董擒虎般御剑穹天,斩妖伏魔啊!”
此时,那少年一边解开头上的麻绳,一边将眼前的经书推到一旁,他一只脚踩到乌漆墨黑的桌子上,只见那双布鞋早已旧的不像样子,漏出一样黑漆漆的大拇脚趾,下一刻,他一只手抢过老汉手中的红漆葫芦,咕嘟咕嘟,仰起脖子便往嘴里呷,那老汉伸长了手去抢夺,这少年又纵身一跃,猿猴一般躲到一旁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他吧唧吧唧嘴,把葫芦扔给老汉,随即拍了拍圆滚滚的肚皮,一双透亮的眸子凑到那干瘪老汉的面前,却是满脸笑意。
“瓮头春,十成金,五十年陈,老头子,你从哪搞得如此好酒啊?”
那少年只是喝了一口,竟娓娓道出了这酒的名字,品质和年份,想来着实深谙酒道。
“哎……哎……臭小子你喝了我的酒也倒罢了,别采我胡子啊……”
老汉扬起油腻的衣袖胡乱抹了把脸,却是把方才的墨汁涂开了,他顶着一脸漆黑,转身正襟得意道:“你见为师我何曾饮过孬酒,这等年份的瓮头春可是河朔巨鲸帮供奉太清宫之物,五十年才酿出了几坛,只是那帮臭牛鼻子暴殄天物,竟将这等好酒随意摆在厨房,真是一群木头,倒是你这臭小子,修道不见长进,唯独对这杯中之物独有见解,却是做个酿酒汉算了。”
他品评完了一众在他眼里如许不堪的道士,便又要评价对面的少年。此刻口中不禁干渴,便要扬起酒壶准备喝一口,却不想此时那大葫芦中竟一滴也不剩了。只是这老汉还不气馁,又使劲摇晃一通,此时却是真的没有了。
他似乎很不甘心,却又无计可施,只得悻悻数落气一旁的少年来。
“臭小子,为师叫你白日砍柴,是为锻你筋骨,唤你夜里抄经,则是炼你心智。你却好,白日便去北九水睡觉,晚上回来抄经还打瞌睡,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此时那少年却宛若未闻,仍旧把一双眸子凑到老汉面前,嬉皮笑脸道:“老头儿,你又去太清宫偷酒喝啦?”
却见老汉双目瞪圆,揉捻着稀疏的胡须,皱巴巴的面皮一脸尴尬,想来那少年显然说到了他的短处。
然而片刻之间,他便又恢复到方才的猥琐模样,偷酒之事看来也早已习以为常了。
他见那少年竟油盐不进,只得重新找了个话题,兀自点头沉吟:“咳……咳……至于你说的太清宫董擒虎,甲子之内便能修到《玄心太极诀》的上清巅峰之境,不可谓惊采绝艳之辈。只是近日他似乎遇了些难事,此番天下正道齐聚崂顶太清宫,只怕他董擒虎正挠头呢。”
那少年眨巴眨巴眼睛,朝那老汉做了个鬼脸,笑道:“信你才怪,董擒虎何等的英豪,怎会遇上麻烦,却是你这老头,天天不知所云,装得如此高深骗我,哼!”
说着,他跳到一旁的土炕上,和衣躺下,少顷,一旁便传来了微微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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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汉一阵咬牙切齿,随即下意识的晃了晃手里的葫芦,口中传来一阵笑骂。他挪步庭外,阴翳的双眼望向远处,风依旧不停,倒是吹得夜更深了。
他缓缓地挪步到残败的小院里,蒿草直没膝盖,夜风压的草头低垂……
却不知何时,荒草丛生的铁瓦院子中央忽而多了个人影,只见他背对着殿门,一身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须臾,只听那人影率先开口道:“老君峰之事,你已知晓……”
黑暗中,他停顿了半刻,继而言道:“此事较之七十年前,你以为如何?“
院中除了这黑影,便是那猥琐老汉,此时此境再无六耳,那老汉打了一愣,似乎颇为诧异,接着,他摩挲这手里的葫芦,沉吟道:“七十年前是太清宫内之事,今时今日,则是天下人之事。你以为如何呢……”
那老汉的腰习惯的弓了弓,一只手揉捻着灰白的胡须。
“却可惜了那一身道行的董擒虎……师弟……哦,真人,念他也为老君峰立下诸多奇功的份上,真人能否饶他一命……”
老汉抬起眼帘,双手连同葫芦负在背后,言语间竟是一片诚恳,却是那一脸墨汁,此时还挂在脸上。
“天地且不仁,却望他明日能好生醒悟,也不枉道清师弟一番苦心……”
黑影中人淡淡言道,随即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下一刻,那黑影似乎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他犹豫了片刻,此刻的声音竟隐隐激动了些许,只听他道:“若是明日变故,你便出手吧……”
说完他好似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双手垂下,静静的望向太清宫的方向。
那老汉也是愣愣的望向那端,此时薄雾遮月,又有一阵风吹来,天空中悠悠飘落下来一朵茶花,洁白似雪,蕊黄如金,正静静地端在那老汉干枯的手掌上,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