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捡起一块裂开的石片,放在自己的脖颈上,用自杀威胁道:“我看未必。”
小厮和老头相视一眼,没有制止的意思。
“你会死得很不值。”
宁征本就没指望能吓到他们,但他们平静的样子依旧叫他不快,他丢掉手里的石头,故作嚣张。
“你们胆子可真大,知道我是谁吗!”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但唬唬人总是可以的吧。
小厮突然叹了口气,“你既然如此不知进退,我只好抹去你的记忆了。”
老头此时十分满意,嘿嘿直笑,吹了一曲大悲歌,金色狐狸突然蜷缩着身体,口吐白沫浑身发抖。宁征感到一股窒息般的心痛,好像有只大手正在紧紧捏住心脏。
“住手!”
他直接扑了过去,可双脚一软,倒在地上。小厮眼疾手快地摁住他,就像摁住一条砧板上的鱼。
他的身下都是砂砾尘土,月白的单衣弄得脏兮兮的。
“快放我起来!起来再说!”
小厮不理他,摊开左手,一条细小的乳白色蠕虫从手心钻了出来。
“这是吃人记忆的光蛊,放心,我会控制它只吃掉关于身份的记忆。”
光蛊爬到小厮的指尖,欢快地晃晃脑袋。
心脏的压迫感越来越强,他脸色煞白,看着光蛊一点点接近,却无能为力,难道真的落入他们手中了?变成一个没有自我的傀儡?
“不要,我愿意加入!”他狰狞的脸上满是惊慌,做一个傀儡和死掉有什么区别?
老头嘿嘿一笑,“晚了。”
光蛊滋溜一下,已经钻进宁征的眉心。
如果说心脏的剧痛有些扭曲的不真实感,那么脑颅中真切的撕裂般的痛楚,就像一道闪电以一种极慢的速度狠狠劈开。他受不住疼痛大叫起来,抱着头在地上打滚。
小厮别过头去,似乎有些不忍。
一阵风起,树叶哗哗作响,就像麻风病人一样疯狂抽搐着。
笛声忽停,老头诧异地看着掉落在地上的长笛,刚才他的手突然无力,失手掉落笛子。他疑惑地捡起,伸出的手却握成拳头,狠狠地砸在自己的脸上。
那双手好像有了自我意识,一拳又一拳地砸在老头的脸上。
“老头,你怎么了?”小厮看着老头怪异的举动,突然一怔,身体不受控制地扭动起来,跌跌撞撞地撞到树上,树叶哗哗。
两人的四肢疯狂扭动,就像神婆跳舞,手舞足蹈,氛围有些诡异。
老头双手不受控制,只能凶狠地瞪着宁征,“臭小子,你到底做了什么!”
小厮咬咬牙,脸色还算冷静,“不是他,这不是狐奇的力量。”
没了笛声干扰、驭咒控制,宁征一下子就从痛苦中挣脱了,他趁机跳开两步,大声喊问。
“辛大哥,是你吗?”
东侧的树林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茂密的枝叶间慢慢走出一个男人,太阳的余晖笼罩在他身上,好像披着一层金黄的光。他的黑发随意垂下,长长的睫毛也掩不住眼里的睡意。
“你就这一件衣服了,这会儿弄脏了该怎么办?”辛谒还有心思笑话他。
辛谒神情轻松,伸出的双手白皙修长,手指轻轻弹动,小厮和老头仿佛都是他的提线木偶。
“你怎么知道是我在这里?”辛谒问。
“猜的,在码头上那场架,也是你帮我的吧,难道你认识我?”他期待着。
见到幕后黑手出现,一旁的老头的双目通红,仿佛要喷出火来。在两人聊天时,他咬破舌尖,突然挣脱了束缚。笛声又起,四面八方蹿出数十只狐狸,尖嘴利牙,前赴后继地往辛谒身上扑去。
“辛大哥,小心!”
辛谒依旧不在意的样子,十指弹动,狐狸们登时摔在地上,不能动弹。
老头见奈他不何,笛声忽变尖锐无比,宁征感到地面在轻轻震动,好像前方有什么东西正在赶来。只见树林里一片密密麻麻,白灰间杂,竟都是平日难得一见的野狐狸!
这老头好奸诈,他猜测辛谒难以控制大数量的东西,便召集一群野狐狸来厮杀。宁征心急如焚,他勉力站了起来,捡了根粗树枝,守在辛谒的背后。
辛谒来救自己,他没有理由让他一个人战斗。
“这不是你能帮忙的,待在一边。”辛谒命令着。
他笑笑,“四面八方都很危险,待在哪一边?”
“宁征,你无需帮我,我并不是在救你,我只是惩罚作恶的人。”辛谒依旧是平淡的语调。
他被辛谒噎得说不话来,却依然我行我素地挡在辛谒身后。
狐狸们凶悍无比,仿佛着了魔,尖锐的利爪抓破他的衣裳。而老头躲在狐群中吹走长笛,毫发无损。
辛谒突然讥诮一声,十指成爪状,好像抓住了时间。
“雕虫小技能耐我何!”
数百只狐狸突然停住,还保持着原先的姿势,或扑或跃或抓或咬,凝固在空气里,树林里暗了许多。
老头惶然无措,拼命地吹笛,一声比一声刺耳,一声比一声绝望。
“放弃吧,渺小的人。”
顷刻间,辛谒从原处消失,出现在老头面前,狠狠扼住了他的喉咙,在骨头的脆响声中结束了一切。
死了。
老头的尸体就在宁征的面前,瞪圆的眼睛还没有闭上。宁征咽了咽口水,他见过死人,却没有见过人死去,这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没有防备的惊慌,包含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无能为力的罪恶感。
他舔了舔唇,掂量道:“这老头确实可恨,但罪不至死吧。”
“如果你能看见他的罪孽,就不会这么说了。”辛谒走到小厮面前,后者停止了扭动,却也无法动弹,一副引颈受戮的样子。
“我知道你是谁了。”小厮心灰意冷,眼里没有半分神采,“我不乞求你放过我,只求你将我的尸身抛入大海,我答应过馆主不再抓捕修狐奇的人,是我食言了,求求你,别让他知道。”
辛谒向他走去,伸出修长的手,“我不会答应你什么。”
“辛大哥,别杀他。”宁征突然冲出,挡在小厮面前,“我不知道他以前做过什么,但我能看出,他并不是十恶不赦的人!”
他不想再见到人死去。
小厮摇摇头,笑得勉强,“多谢了,我做过那么多错事,早该死了,如果不是馆主……能苟活这么多年,还要奢求什么呢?”说到最后,他的眼里全是夕阳,闪着朦胧的光。
辛谒的双手猛然收紧,咔嚓一声,小厮掐断了自己的脖颈,直愣愣地倒在地上。
又一个生命的流逝,他的喉头有些发堵,颓然地坐在地上,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这些。他既不知道他们该不该死,也不知道就算他们该死,他又如何面对?是无动于衷地沉默,还是故作悲伤地惋惜?
记忆的丧失似乎也带走了他对世事的态度。
“辛谒,你是殉道者。”
这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辛谒从怀里掏出殉道令,算是默认了,“你还知道什么?”
他摇摇头,直视辛谒的眼睛,“你的道到底是什么?”
“很久没人问这个了。”辛谒轻轻笑着,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辛谒笑,在杀了两个人之后。
“可以讲讲吗?”
“当然,我们很愿意讲述我们的道,以前总是没人愿意听。”
“你们?”
“是的,”辛谒笑着,昏沉的眼眸里有了神采,“我们的道是大道,是严惩罪恶,消灭邪恶,让世间少些不幸,让一切归序。”辛谒的声音很低,低得像自言自语,“不论战争与和平,有人的地方就有不公,黑暗和肮脏。罪恶没有受到严惩,邪恶就会嚣张,不幸就会蔓延。我们继承了大道的力量,双手沾满鲜血,披着罪恶的皮囊,拖着肮脏的身躯,只为了砍去这世间的所有不堪。”
宁征看着瞪圆双眼的小厮,面无表情,“没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吗?”
辛谒的眼神温柔,但在那温柔之下,却又一种强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叫人禁不住顶礼膜拜。
“大道本无情。”
宁征沉默不语,他说不上什么道理,只觉得这样很不舒服,过了许久才缓缓道:“大道或许无情,但人有情,只要你肯给罪人一个机会,罪人也有未来。”
辛谒望向西边,落日留下最后一丝光辉,沉入大山。
“我被大道选中,继承他的力量,早就祭上了生命,誓死殉道,永不背叛。”
他不理解,“道的力量?那不是人的力量吗?”
“人能看见每个人的罪孽吗?”辛谒看向宁征,就像长者看着自己孩子,包容他的无知和愚蠢。
“你能看见?”
辛谒把殉道令放在小厮手中,“大道赐予我天眼,我杀的每一个人,都罪有应得。”
“那你们为什么不加入府卫?他们是世间的执法者,名正言顺。”
辛谒笑了,“各城势力盘根错节,一旦居于其中,又有几人能不畏强权秉公执法?你认为府卫执法是天经地义,那请问,我们为什么不行?”
宁征说不出话来,他已被说服了,却还问道:“世界如此之大,何时能斩尽罪恶?”
辛谒转过身去,颀长的背影落在宁征的眼里,神秘而强大,他说,“我们找到大秘之日,就是和平降临,罪恶绝迹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