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当然是友啦!”袁敬呈三步并作两步地蹦跶到两人之间,一脸谄媚道“小竹啊你总算来了,你再迟一点,我小命可就不保啦!”
“友?”白衣少年眉头微皱,淡淡地瞥了袁敬呈一眼。
熟悉白衣少年的人都知道,他的这一瞥多代表质疑之意,关键是他的眼神锋锐如剑,意志不坚或者心虚的人在他一瞥之下通常会不由自主地紧张,颤抖,甚至……尿裤子。
幸好,袁敬呈只是有点儿紧张。
白衣少年望了下那几头异兽,又望了望少年,声音寒冷了几分:“你究竟是谁?”
少年没有回答,或是没来得及回答。
“朋友啊!”袁敬呈声音甜美腰肢扭动,硬是装出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我的朋友,你的朋友,我们的朋友啊!你看,敌人,的敌人,不就是朋友吗?古人诚不欺我呀!”
少年有点无奈,想不到这人脑子笨,演技也差,口才倒是不错。
可白衣少年却似乎不为所动,他横剑在前,冰冷的眸子杀意尽显:“你现在应该在清心观,而不是这里。”
“你不能杀他!”袁敬呈有些急了,他哪里不知道眼前这个人,他暴起杀人前从不愿多说一句话。
白衣少年的长剑开始透出濛濛金光。
袁敬呈索性破罐子破摔,闭着眼睛吼道:“好你个唐君竹,身为学生竟连老师的话都不听了。他救了我,你要杀他,就连我也杀了罢!”
却见唐君竹手腕以微不可见的幅度抖了一下,长剑破空而去,当场把一名黑衣人钉死在地上!
场中三人本就被三头食人猿逼得节节败退,如今更是只剩两人苦苦支撑,漆黑的夜空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剩下的黑衣人当场成为了异兽的腹中餐。
正当袁敬呈暗暗松了口气的时候,那柄长剑似有灵气一般,在空中滴溜溜地打了个转,剑身一闪而逝,只听见“钦”的一声,长剑已是归鞘。
袁敬呈如临大敌。
唐君竹抚开湿漉的额发,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倦:“我不杀他。”
袁敬呈怔了怔,觉得有些尴尬,作为师长,在一名学生面前一惊一乍的,被卫先生知道了肯定又少不了一顿训话。
“那……”
唐君竹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下去。
“先离开这里吧,还会有黑衣人不断赶来,此地不宜久留。”
……
……
袁敬呈和少年跟着唐君竹走了许久,终于是走进了一处大殿。
唐君竹明显有考虑到三头食人猿的体型,专门挑了这么一处宽敞气派的殿堂落脚,只是殿内原本燃着的烛火已经熄灭,明显已经有人来过。
可唐君竹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进屋后直接开始整理自己有些凌乱的着装。但明显有些人并没有这么淡定,比如说袁敬呈。
“小竹啊,到录兵堂来干什么?”
“只是找个可以坐下来的地方。”
“今晚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但卫先生先一步察觉到了异样,我们也不至于完全没有准备。”
“这么说,卫先生他……”
“嗯,他现在在演武台,对手修为很高。”
唐君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们不应该让他分心。”
得知卫师后还活着,袁敬呈喜形于色,一个劲点头道:“对对对!那我现在就回清心观?”
唐君竹摇了摇头,说道:“这里离清心观太远了……录兵堂又太过显眼,难保还会有人过来探察……”
唐君竹思量片刻,指着对面的一座小楼道:“你就藏在那边,那些人不会仔细搜寻,只要你不要贸然出现,就不会被发现。”
袁敬呈点头应诺。说完话的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向少年。
录兵堂,兵自然是兵器的意思,那么录自然取的便是收录之意。
入眼的是一排接一排的兵器架,其上的刀枪剑棍林林总总数不胜数,少年很吃惊。而身后的三头异兽终于露出了猴子的特性,正在捉耳挠腮。
唐君竹问道:“你究竟为什么来北序?”
兴许是唐君竹自身气息实在过于锐利,少年如芒在背,神情很是紧张:“我……我要找个人……额……大概这么高,很瘦,黑色的笠帽,黑色的衣服……跟那些黑衣人是一伙的,但他是他们的头儿!”
少年的言语很通俗,说话间还不断用双手僵硬做着比划,显得有些笨拙。
唐君竹不由皱起了眉头,他知道少年口中的那个男人,却没有立刻回答。
而这一丝犹豫落在少年眼中,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你知道!你知道的对不对?”
“找到之后呢?”
“杀了!”少年的声音很坚定,倔强地就像被抢了玩偶的小孩。
唐君竹看着他,沉默了许久。
“你不够强。”
录兵堂里有些安静,气氛有些沉重。
“你们卫先生的对手,应该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既然卫先生在演武台,那么那个人也应该在演武台。”
明明用了两个应该,可少年的话语却是那样坚定,他想要让他们看到自己的决心,也想要给自己一份决心。
少年咬咬牙,说道:“我要去演武台!”
袁敬呈实在坐不住了,他侧身拦住去路,厉声说道:“你去演武台干什么啊?你又不是北序弟子,北序的事你就别掺和了,就跟我在这里待着!”
少年咬着牙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去演武台!”
袁敬呈有些恼火,道:“你说你要去杀人,可你怎么杀?你是有法灵境还是虚灵境的修为?还是你打算只靠这三头猴子?唬人都不行吧?你这么一去就是送死你知道吗?难道你就这么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么?你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你家人想想吧?他们养育你十几载春秋……”
面对袁敬呈一句接一句的诘问,压抑了许久的少年终于爆发了,他嘶吼着,咆哮着,似乎就是要自己的声音压过落下的泪水,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确定,自己依旧是坚强的。
“我还有什么家人?都没有了!都被杀光了!你以为就这只是你们北序的事吗?你们又哪里清楚他们手上究竟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陈大雷死了,林叔死了,我如今还能做的,不过是帮他们报仇罢了!”
向来多愁善感的袁敬呈哪里听得来这些话,只感觉鼻子一酸,眼泪也流了出来:“这你就更不能去了!恶人自有天收,报仇更是不急于一时,可倘若连你也送了性命,那每年的清明,还会有谁为他们烧香?”
少年神色黯然,轻哑的声音中有几分自嘲,有几分悲戚:“在这个镇魔村中,人命到底值几个钱?又哪里来的清明,哪里来的坟墓?”
少年擦肩而过,袁敬呈伸手想要抓住少年的手腕,却只是抓住了少年的麻衣。
这种低劣的布料手感很糟糕,质量更是经不住考验,甚至没有发出衣袂断裂的撕拉声,袖口齐肘而断。
少年的身影越走越远,渐渐隐没在雨夜当中,始终没有回头望过一眼。而袁敬呈一直望着手中那截断袖,没来由想起那个花瓶。
他转过头,望向唐君竹。
唐君竹嘴角微微带笑,看着竟是有些明媚,有些温暖:“听说,玩捉迷藏就连张焕末也没能找到你?”
袁敬呈知道,他也要走了。
他就像被嘱托了了不得的大事的稚童一般,哽咽着重重点了点头。
“嗯!”
……
……
少年漫无目的地走在廊道上,身后的三头异兽动作木讷,就像牵线木偶一般。
他其实有目的,那就是演武台。但他并不知道演武台在哪里,可袁敬呈明显不打算告诉他,所以他就想走走看,就算北序再大,也终究有走完的时候。
而如果路上碰到那些黑衣人,杀了便是。
于是他停下了脚步。
望着前面两道黑影,少年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拳。
……
……
小楼里伸手不见五指。
其实袁敬呈物色的藏匿位置算不得怎么高明,但这小楼里的楼梯实在是抖了些,任谁都不会想到,就楼道后面那窄仄的空当,竟也能生生塞进一个活人。
袁敬呈弓躯抱膝,再也没有半分挪动的空间。他的目光透过楼梯中狭长的缝隙,可以看见录兵堂的大门,有些不安。
他总觉得忘了什么。但任凭他绞尽脑汁,却始终想不起来。
沉闷的天空中不时有惊雷闪过,录兵堂里的兵器就会反射出明灿灿的光,星星点点,就有如星空一般。
录兵堂,兵,神兵。
袁敬呈蓦地惊醒,很是惶急地冲了出来,宽大的衣襟被夹缝勾住,被扯下了好一大块布。
……
……
“你知道去演武台的路吗?”
话音一起,场中三人皆是微微一惊,少年回过头,黑暗中渐渐走出一名穿白衣的少年。
他略作思量,很诚实的回答道:“猜的。”
唐君竹显然接受了这个说法,接着说道:“其实你绕了点路……能看见那栋最高的楼吗?往哪个方向去。”
少年举目望去,发现黑夜中确实有一座很高的楼,正要道谢,突然又感觉怀里一沉,竟是被塞进了一把刀。
“拿着这个。”唐君竹看着少年投来的疑问的眼神,淡淡回道。
“我不会用……”
“我知道,但终归是要好一些。”
“好,那么……”
“嗯。”唐君竹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谢谢。”
“你只管走便是。”
说罢他向前一步,双手环胸抱着长剑。
明明那剑还未出鞘,这让人心悸的寒意又是从何而来?
什么是剑?
其实,这场雨便是。
……
……
白衣是北序弟子的常服,黑衣则是标准规矩的夜行服。
张焕末身形鬼魅,立掌如刀,啪的一声,一名黑衣人当场昏厥。
秦天楚出拳势如暴雨,黑衣人架不住五招,整个人横着撞断一处木桩。
一黑一白几乎同时撤脚回身,廊道内瞬间又传来拳脚相交的劈啪声。
他们边打边走,一路之上不断有黑衣人倒下。
少女洛小璐跟着他们走走停停,丝毫不见有劝架的意思。
此时她正坐在一处石阶上,双手托着腮帮,觉得那白衣的少年郎真是好看。
……
……
昏暗的楼道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袁敬呈拭去脸上的汗和雨,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那扇木门。
屋内的装饰还是那样熟悉,一尘不染规整有序,只有桌上那道烛火受到了惊吓,一时间摇摆不定。
袁敬呈稍微安了安心,走向那个书柜,从诸多道卷经典中准确找到一本略显沧桑的红皮书,向下一拉。
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实木制造的书柜向右挪出两三个人并肩的宽位,墙壁后面竟然有一个密室!
大概是因为袁敬呈的房子本身并不宽敞的缘故,密室很窄,但左右两边各点着四根大红蜡烛,糜香缭绕,看这架势倒很像供奉什么神明。
偏生里面是一把剑。
这把剑很特殊,也很普通。特殊是因为这把剑与普通剑不同,它太宽,太重,甚至没有剑锋,是一把怪力乱神的重剑;普通是因为这把剑的材质古怪,黝黑黝黑的,烛光将整个密室都照得光华流转,唯独它还是那样深邃,深邃得就像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北序建府第二年,卫师后便让他带着这把剑,寸步不离。
袁敬呈是一名不懂修行的书生,他不明白卫先生会赠剑于他,更不明白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建一间暗室,只是为了好让这把剑与他日夜相伴。
卫先生说,北序注定会有迎来灾难的一天,如果那天到了,他希望自己能拿起那把剑。
袁敬呈眼神复杂地望着巨剑,叹了口气:“要快一点了。”
吱呀一声,蒙尘整整十一年的巨剑,就犹如日暮西山却又想观遍山河的老人,颤巍着离开了剑架。
……
……
夜色已深,雨势却更急,镇魔村琳琅巷的北序学府,尚有很多人未眠。
就好比这场雨,无论下得有多急,被风吹得有多散,只要落在地上,总会往低的地方流去。
冥冥之中,那些尚未入睡的人,都在向演武台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