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那西域食人猿的模样实在是悚人了些,但黑衣大汉能加入邪月教这种邪教门派,自然不会是那些胆小如鼠之徒。也不见他脸上露出惧色,他戟指前方,沉声喝问:“来者何人?”
“你不认识我?”
少年的声音清冷得像夜中那些舍生忘死的雨,他轻轻一跃落向地面,抬手抚起额发,露出的瘦削面孔却带着与他年龄不符的狰狞。
他又是重复了一遍:“你说,你认不认识我?!”
黑衣人心底一沉,他当然记不得少年的模样,像他们这样的冷血杀手,杀过多少人都不记得,又怎会记住那些将死之人的面容。但他同样不认为这人会是北序府中的弟子,那三头异兽诡异邪魅,怎么看都应该是教派里那些大人们豢养的宠物才对,但此时听这穷酸小子的话语,怎么有浓浓的敌意?
他眯着眼睛细细打量,这小子着装褴褛,用料低廉,呼气吐息之间更是寻常无异,丝毫看不出是练武之人。可他身后的异兽就不简单了,先前那记飞刀气势凌厉,此时却被它若无其事地坐在屁股下面,单看肉身强度,或许已经能够媲美玉灵境的武夫,如果这异兽突起发难,自己脚底有伤,又无兵器在手,与其缠斗必落下风。
心念至此,黑衣大汉偷偷伸手摸向背后系腰处,再放回来时已是多了个小小的哨子。哨子外形有点像鱼,看不出是用什么材质做出来的,通体米黄,又带些黑褐色的斑点。只要吹响这枚哨子,不说能有千军万马来相见,但半里之内,哨声所及,那些同道总是会来援的。
而少年看着黑衣人,眼神愈发冰冷,仿佛看的是一名死人。
以前,他觉得余二炮目中无人,是可恶;后来,觉得吴员外克扣工钱,是可恶;再后来,又觉得何老头放狗咬人,是可恶。可凡此种种,与一个人的性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镇魔村人命堪比草芥,但他不认为有人在杀了人之后还会心安理得,若无其事。但眼前的这个人是那样平静,那样冷淡,仿佛先前只是随手拈死几只蚂蚁,仿佛挥刀砍去的只是菜心上那些蛀虫的菜叶。
那毕竟是人,毕竟是那么多人。
这人不止可恶,还可恨、可憎,更可杀。
少年踏前一步,身后的身影倏然而动。
几乎同时,黑衣人脚尖一点,已是向那间小舍掠去。
这当然不是自陷囹圄,而是因为脚上有伤,狭仄的环境反而有利于掣制那头异兽的攻势。
刹那之间,黑影已然追至门外,黑衣人嘴中也多了一枚哨子。
就在哨子即将吹响之时,有一股清风却抢先一步。
一声咆哮,一声巨响,无数的木块、石片迸射而出,夹杂其中的,还有一条覆满黑毛的兽爪。
有一只异兽,破墙而入!
仓促之间,黑衣人抬臂格挡。
爪落,臂断。
黑衣人如同断线的纸鸢一般飞去,门外的异兽虎视眈眈,大手一抄,拎着黑衣人就如同拎着麻袋一般,不由分说便往地上狠狠一砸。
战斗兔起鹘落,转眼间便是结束。
袁敬呈被这一幕吓得浑身激灵打个不停,本想趁着场中少年还没注意到自己时逃走,只是一转身,本就颤抖的双腿忽的一软,整个人被吓得瘫倒在地。
浓稠的黑夜中,燃着两盏红灯。
这名少年究竟是何方神圣,像这样凶猛的异兽,竟有三头!
……
黑衣男子无力躺倒在青石地上,气若游丝。他的断臂处依旧汩汩地流出鲜血,可老天爷却不曾展示些少的怜惜,雨势愈发滂沱,密集的雨珠打在血肉模糊的胸膛,痛得他几近窒息。
他左手紧紧地攥着哨子,半举在空中,用尽全身的气力,就是无法将其放到嘴边吹响。
他想要通知其他人,这样才能有人帮他报仇。
墨色的雨夜缓缓浮出一道人影,少年走到黑衣人的跟前,一脚踩在他的手腕上。黑衣人吃痛,哨子脱手而出,轱辘轱辘滚落在青石地。
少年蹲下身,把头凑到他耳边。
“杀人偿命,那么你应该死千次!万次!十万次!”
黑衣人瞪大了眼睛,似乎终于记起少年的容貌,但只说了个你字便彻底咽气了。
……
《游园录》里曾经记载,机智的樵夫乔继芝曾在山道上遇见凶兽猰貐,情急之下躺倒装死,猰貐绕其徘徊许久,终是离去。
那一卷的卷注还说,有灵性而食人的妖物,大多胃口挑剔,不吃老弱病残,不食死人腐肉。
所以袁敬呈心生一计,顺势一趟,眼睛一闭,开始装死。
而那只食人猿鼻孔翕张,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慢慢靠近,那些隔着老远都能闻到恶臭的涎水就这么吧嗒吧嗒地打在书生的脸上。
走过来的少年看到这一幕,觉得这人被吓得脸色惨白,好生可怜。但转念一想,不由啧啧摇头——这人的演技也忒差了点,装死人也不知道翻个白眼?哪有死人还皱着眉头抿着嘴的?但若说石咀巷王婆婆发羊癫疯时的神情……嗯,倒也传神。
少年伸手挥退食人猿,说道:“你走吧。”
袁敬呈心头一跳,这幸福未免来得太突然了些,此间定然有诈!
少年看着书生一动不动,又是摇头,心想这人不单演技差,咋还这么笨呢?
“你再不走,就没机会走了。”
袁敬呈心头又是一跳,开始天人交战——哼,不过是欲擒故纵的粗劣伎俩,又怎能骗得了我?可是……这怎么看不过是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哪来这么多心机城府?难道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袁敬呈在心中对自己好生劝说一番,终于是一个打滚爬起身来。染尘的大袖胡乱在脸上抹了抹,愣是不敢往那三只异兽看上一眼。
擦完脸,刚想美美地阿谀奉承一番,袁敬呈又被惊呆了。
只见少年拿着哨子放在嘴边,悠悠吹响。
哨声清亮,袁敬呈膝盖仿佛被射中一箭,立马瘫倒在地。
“少……少少侠……您……可知这哨子做何用?”
“我知道。”少年稚气未退的脸上仿佛写着“淡定”二字,“所以我说你现在不走就没机会了。你赶快走吧。”
说完少年又是一蹙眉:“来了,好快!”
袁敬呈顺着少年目光看去,只见墨色的雨夜中,一道道身影如星丸跳跃般从不同方向迅速拉近,细细数去,竟是来了五人。
明面上是五五相对的局面,但某战五渣此时的内心是崩溃的——袁敬呈啊,完啦!北序学府啊,完啦!那百来名弟子啊,完啦!
“看来先前打斗的动静太大,终归是吸引了他们。”少年一脸若有所思,喃喃道。
大敌当前,看着少年摆出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袁敬呈欲哭无泪,正在寻思是不是应该直接和那些异兽对视几眼,就此昏死过去算了。
“还好吧?”见袁敬呈神色悲怆,少年左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指了指先前打斗所留下的一处残垣“待会儿你就往那里躲。”
“放心,以前我们偷瞧姑娘洗澡的时候都是挑这种地方藏的,可隐蔽了,她们都发现不了,更别说这些大老爷们儿了!”
袁敬呈怔住了,望着少年真切的目光,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说罢他纵身一跃,一如出现时那般高高屹立在异兽的背上。
袁敬呈突然有种错觉。
如果说那异兽是九幽中的择人而噬的魔鬼,那少年大概就是统御妖魔,浴血死战的无双战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