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去年五千来过之后，双成越发的沉默寡言了。因为失去一条腿，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怎么出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后来叶存厚帮他联系安装了假肢，他才出来活动得多些，但也只是和父亲去山上果园里劳动。
双成装上假肢后，基本看不出身有残疾，一些简单的农活也能自己做。大成有心想让他去自己的施工队，做些轻松的活，但被双成一口回绝，他宁可每天和父亲一起去果园劳动。
双成喜欢呆在果园里，他还让父亲在山坡上搭了一个小木棚，没事就呆在山上，一边跟父亲学习果树种植技术，一边用辛苦的劳作打发时间。果树开花结果的时候，他也能由衷地感到收获的喜悦。今年春天，他还在果园边上种了许多梅树，罗承宗和桂花都由着他。儿子太寂寞，肯自己找点事做，他们反而放心一些。别说是种梅花了，就是他要种石头，他们也不会反对。
劳动之余，天气好的时候，双成喜欢躺在梅树下望着天空发呆，有时候也会看着手机发呆，手机上的链子，是五千离开时留给他的。家人完全不在他面前提五千，他自己就更不提了。上次五千来的时候，他躲在胖子家。五千不知道，自己在落梅岭的一举一动、每一个背影，都被一双眼睛时刻追踪、深深地铭记。
已经一年了，五千再没有任何消息，哪怕是电话，也没有来过一次。这是双成一开始就想要的结果，可他却没法消化这样的结果。桂花总在托人给他找媳妇，双成一听到就烦躁，曾经拥有过五千，他怎么可能再喜欢上别人？不是喜欢的女人，他怎么可能跟对方一起吃饭睡觉生活？对于双成来说，思念五千的痛，也比跟其他女人凑合着一起生活，更让他觉得幸福和充实。
开春以后，除了双成，落梅岭的年轻人全出外打工去了。双成每天沉默地和父亲在果园里工作，除了说些果树种植方面的事，父子俩就没什么话说，只有桂花来的时候，才热闹一些。
看到双成每天这么沉默寡言地做事，曾经生龙活虎有说有笑的样子，自他受伤后，再也没看到，桂花心里别提多伤心。
“他爸，咱们双成以后就这样了？我不甘心哪。”夜深人静的时候，桂花忍不住向丈夫倾诉。
罗承宗长叹息，没有说话。虽然他不爱说，可每天在果园里和双成呆在一起时，他的心情一刻也没轻松过。
“要不，再给他说门亲？他要是有个伴，我死也能闭眼了！”
“他能同意吗！之前你不是提过，不记得他什么态度吗？”桂花之前托人给双成说过媒，把双成给惹恼了，在家大发脾气，之后一家人就没再提这事。
“现在兴许好些呢。五千一直没有消息，他或许也死了心。要不我再试试，托人给他找一个？”
“你也别急。双成心气高，本来心里就只有五千。现在就算他肯找，比五千差的他能看上？条件好的，人家只怕也嫌弃他。先放放吧，我想想看，能不能找点事他做做。”
“你们不是天天在果园做事吗？”
“果园的事也就忙那几阵，闲着的时候他就没事干，身边又没个年轻人说说话，长期下去，没病也憋出病来！做什么事好呢？”罗承宗烦恼地抓头。
“力气活可不行！只用手少用脚最好……对了，你不是会扎龙头吗？教双成做吧，那个最能打发时间，还可以当一门手艺。他小时候就喜欢，是你不让他碰的。反正咱们也不指望他做这个赚钱，能打发时间就好。”
“扎龙头倒是不错。”罗承宗心动了，“咱们也别说破，我明天弄些竹子到棚子里，他要是有兴趣，自然做最好。”
罗承宗第二天就弄了竹子和工具到竹棚里，做完了果园的事，就坐在那里剖竹子。
无所事事的双成果然被吸引：“爸，你这是要做什么？”
罗承宗头也不抬：“闲着没事，做个龙头。”
“这个时候做什么龙头？”正月里已经玩过龙了，现在才三月，做明年的龙头未免太早了，双成有些奇怪父亲的举动。
“我昨晚突然想到一个新的样式，怕时间长了忘了。反正最近果园也不忙，就先做个看看。把那根竹子递给我。”
双成连忙把脚边的一根竹子递给父亲，坐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他把竹子剖成长短粗细各种规格的竹片竹丝。
罗承宗想得没错，双成果然很快沉浸在竹编的乐趣中。在和父亲一起做出一个新的龙头骨架后，双成也学会了一些基本的编扎技巧。罗承宗看他意犹未尽，又教他做风筝。双成学得很用心，做出第一个风筝时，还特意跑到村里的打谷场去放飞，风筝居然顺利地就飞上了天，惹得村里的孩子们纷纷跟在他身边索要，寂静的山村难得地热闹了一回，双成也和孩子们玩成一团。
那是双成受伤后，桂花第一次看到他露出笑容，不由得喜极而泣。她跑到县上买来大堆做风筝的材料，让双成父子免费给落梅岭小学的孩子们做风筝。双成也挺高兴，每天除了照顾果园，就琢磨着怎么做风筝，做出来的风筝也越来越好。一个月后，村里每个小孩都得到他做的风筝。
转眼到了四月。满园的桔树全开花了，空气里流淌的都是淡淡的花香，整个落梅岭仿佛浮在花香里。双成太喜欢这花香了，每天呆在竹棚里的时间更长，好使什么也不做，躺在竹棚里闻着花香胡思乱想也是好的。他偶尔会自己做了风筝自己放，就在桔园里放，藏身在果树中间，远处的人，只看得到天上飘摇的美丽风筝。
看到儿子似乎开朗了许多，桂花的心也放松了起来，她又惦记着要给双成找媳妇，趁他心情好，说不定就同意找了呢？桂花寻思着。
晚上睡觉时，桂花躺在床上一直跟罗承宗念叨，怎样的女孩适合双成，谁家的闺女看着不错，一厢情愿地把四邻八村的姑娘们数了个遍。罗承宗懒得跟她说，桂花也不在意，一个人自说自话地说得挺开心。到后来罗承宗睡着了，桂花才停住。
说太多话，桂花有些口渴。她爬起床，也懒得得开灯，就着窗外的月光，到厨房倒水喝。桂花从厨房出来时，看到双成正轻手轻脚地打开大门往外走。
桂花有些惊讶，这么晚了，双成这是要去哪儿？她正要喊住他，想想又忍住，也轻手轻脚地跟在双成后面，想看看儿子到底在干什么。
外面的月光很好，山村静静地沉睡在溶溶的月色中，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花草芬芳。双成出门后没有停留，径直往果园那边走，虽然腿脚不便，他走得却不慢。
这么晚，双成去果园要做什么？桂花越发好奇了，顾不得害怕，远远跟在双成身后。
双成一直走到果园边的那棵老梅花树下，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天上的月亮，就靠着树坐了下来。
这棵梅花树是落梅岭最老的两棵梅花树之一，另一棵在落梅庵院子里。五千和双成小的时候，经常在这棵树下玩。双成背靠着树，深深地吸了一口甜蜜清冷的空气，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树上。
桂花屏住呼吸躲在一棵树后，看了好一会儿，双成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那儿，一点动静都没有，仿佛睡着了。桂花不放心，忍不住从树后走了出来。
双成听到动静，突然扶树站起，朝着桂花的方向大叫了一声：“五千！”
哪有什么五千！月光下走过来的是他妈妈桂花。双成看到过来的人是妈妈，整个人一激灵，一下清醒过来。就在这短短的瞬间，他身上竟然密密地渗出一层汗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以为是五千从他的思念里走出来了！
“妈，怎么是你！”
“不是我还能是鬼啊！我倒想问你，大晚上的，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我起来喝口水，看你出来，就跟过来看看，你不睡觉跑到这儿干什么？”
“啊？”双成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犹豫片刻，开始胡扯，“哦，我睡不着，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月亮也挺好的。”
桂花其实已经听到他刚才突然叫五千的名字了，如何不明白儿子为什么出来！
“你别跟我胡扯了！是想五千了吧？”
双成没有否认，低着头重新坐下，缓缓地靠到树上，双手抱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还不起来回家！儿子啊，你要想她，就在家里想，躺在床上想不行吗？这大晚上的，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想她？”看到双成这个样子，桂花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这里离她近。”双成说。
桂花知道的是，在这棵老梅花树身上，有双成和五千小时候刻下的名字，落梅岭许多树上都有他们刻下的字；而桂花不知道、五千也不知道、世上只有双成一个人知道的是，这棵树脚下，还埋着五千第一次剃度时剪下的头发！童年时的双成从落梅庵偷偷拿出来的、五千的一缕头发，五千在医院被打后，他把那头发埋在了梅花树下——双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他就是觉得，把这个埋掉，或许不好的事就会远离五千。因为这个秘密，双成常常坐在这里，就好像坐在五千身边，坐在五千的呼吸里。
儿子根本从没放下五千，他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像这样晚上独自一人跑出来，只怕也不是第一次！桂花一下子没了力气，站在那儿看着双成，她真的不知道要拿他怎么办才好。
双成拍拍身边的石头：“妈，你也过来坐坐，陪我说会儿五千的事吧。”
桂花走过去，坐在双成身边，握着他的温暖的大手，放在自己膝上——儿子这是有多想五千，才会这样恳求她！她怎么忍心拒绝？说就说吧，她自己其实也挺想五千的。
她看着月光下双成的脸，有些清瘦，有些百无聊赖，还有些无助，脸上勉强挤出一些温柔的笑意。儿子真的好可怜！桂花握紧了双成的手，决定好好陪他说说五千。
“嗯，说五千什么呢？”桂花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轻松一些，“她真的很好看，眼睛特别好看，全村的小孩都没她那么亮的眼睛，能把人心看化了。第一次在我们家过年时，五千换上新衣服别提多好看！你还记得吧？”
“嗯。”双成当然记得。
“读书成绩那么好，就没见过她那么聪明的孩子，你和你哥加起来也比不上她！又乖又听话。那么小，把她送到庙里也不闹，剃光了头发也不哭，牵着我的手又暖又软……”桂花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是。”双成握紧了妈妈的手。
“从小到大，没向我说过一句重话，没埋怨过我一次，什么时候看到我，都是牵着我的衣服……不像别的女孩子，从来不要吃好的穿好的，做什么吃什么，买什么穿什么……找到她亲爹妈后，也跟我亲，帮我揉肩膀的手，就是亲生女儿的手……去年她妈妈来的时候，还跟我说，羡慕五千跟我亲呢。”桂花眼泪滑落，滴在双成手上。
“妈……”
“一点毛病都没有的孩子，是咱们家没福气。别说你想她，妈也想她。跟七仙女似的，她这是飞回天上去了。”
双成默然不语。
桂花抹去脸上的泪水，轻拍双成的手：“我这是，哎……那孩子也有点缺心眼儿，稍微拐点弯的话就听不懂；还有点死心眼儿，认了死理儿就不回头。”
“妈你也发现了？我还以为只有我知道她缺心眼呢。”双成脸上这回是真的浮上温柔的笑意。
“妈怎么能不知道？就她爸妈来的那次，就看得出来她该多缺心眼儿！唉，当年我要是没把她送到庙上，现在也不会是这样的结果，你们俩肯定……算了，这都是命啊。”
“妈，你说，咱们家为什么从来没想到帮她找亲爹妈呢？你和爸也没想过吗？”双成对童舒在青瞳婚礼上说的那番话，一直耿耿于怀。
“你说得倒轻巧，从哪里找起？你以为找亲爹妈是说找就能找到的？五千能找到亲爹妈，都是运气，真要找，只怕反而找不到。”
“我就是想不通，我怎么就从来没想过帮她找亲生父母？按理说总应该想一下这事吧？我真没想过，好像她是天上掉下来的。”
“你为什么要想这样的事？”
“我要真心喜欢她，不是应该想到吗？”
“你就是因为真心喜欢她，才没想到帮她找！你也看到了，五千找到亲生父母，你们俩就没戏了。唉，姻缘都是天注定的，有什么办法！也不知道五千现在过得好不好？”
“当然好，肯定好。”双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可是在自己亲爹妈身边，那个童舒也是真心喜欢她。”
“她怕是真的把我们全忘了。过年也没打个电话过来，连庙里的师父都没打呢。这样也好，断就断彻底点。儿子啊，你也趁早死了心吧。”
“我不是已经死心了吗。”双成说着自己也不信的话。
桂花站起来：“死心了还能大半夜的跑这儿想她？快起来跟我回家吧！这大晚上的，你一个人在外面，也不怕鬼！”
桂花重新爬上床时，天已经蒙蒙亮了，罗承宗还在睡。桂花怎么睡得着！她推醒丈夫，把双成半夜起来去果园的事告诉他。
“他爸，你说要怎么办才好？我还以为他放下了呢。咱们双成太可怜了！他这是有多想五千，才会这样半夜跑出去。”桂花不停地抹泪。
罗承宗坐起来点燃一根烟，拼命地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