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敏和聂隐晨离开死尸寨已有三天,一路向北方走,欲过长江而先至信阳。
赣南的雪下得有些早,让聂隐晨不禁有些伤感。
聂隐晨出生于苏州武将世家,十二岁拜入泰山门下,时至今日,已有十六年。八年前。聂隐晨之父遭朝中奸人陷害,流放柳州途中病故。聂隐晨的两个兄长也被关押进大理寺,他被官府通缉,便离开泰山,隐匿于晋中一带。早些日子,他将孤苦伶仃的庄雪绣托在江西袁家堡,朝廷发生朋党之争后,他日日牵挂远在江西的庄雪绣。
他记得沐婷就住在这一带,挨着江口,一座草庐,一些寂寞。沐婷是聂隐晨表哥的未婚妻,他的表哥死于八年前的冤案。少时他和表兄把酒言欢,不甚快乐,而今,见到沐婷,他竟是满眼泪容。他的很多亲人都死于那场冤案,他却对此无能为力。
“没想到你还会来。”一个年轻的女人对聂隐晨说,“我记得你说,如果你不一年之内不回来,就不会再来看我了。”
“我不记得我这样说过。”聂隐晨对沐婷说。
“你一个人来的,我似乎没有看见那位姑娘。”沐婷也听闻江湖中人说道,昔年对刀神庄晓天爱女庄雪绣痴情不已的泰山聂三郎和鞭神孙彦行的孙女孙敏相伴江湖。
“她在外面,想自己走走。”聂隐晨的声音,沙哑,依然带着酸楚。
“我也听说,烧没了。”沐婷言语苍凉,“可你心中,为何还是满满的都是雪绣?”
“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聂隐晨有些唏嘘,那里有他的朋友和他的回忆。
沐婷的神色有些呆滞。
“你近来过得怎么样?我是说,你还好吗?”聂隐晨问沐婷。
“马马虎虎。”沐婷回答。
沐婷家里是牧马的,不是什么有钱人,她打小就跟着几个哥哥出来走动。聂隐晨的表哥就是曾经在江南一代颇有威名的独行侠谢林珍,两人因机缘而相识,认识不久便结为伉俪,一时引为佳话。后聂家因罪获贬,谢林珍也得罪了朝中的权贵,不知音讯。可也有人说,谢林珍已经死于非命,这些却也是沐婷所无法核实查证的了。二人本有一子,但早夭。而沐婷一直闲居在这里。聂隐晨虽是一直都知道,来过两次,却不喜欢谈及过去。谢林珍死后,她是对世事都冷漠了。
沐婷是不认识庄雪绣的。在她的印象中,爽朗、明毅的聂三郎,什么时候都是好的,唯独那个人出现在他心头久久不能散去的时候,他是不好的。聂隐晨很少问及沐婷表哥的事情,他觉得那是人家的痛,他提不合适。沐婷却常常提及,她说:“他又不是凶神恶煞,也没做对不起谁的事情,有什么不可提的呢?他在下面那么寂寞,也是希望我们都多惦念他吧?他可是最是孩子气,最是不能自己一个人,最是喜欢有兄弟一起热闹热闹,喝点小酒。”
聂隐晨总是觉得,沐婷活得有些自欺欺人。或许,自小衣食无忧的生活,造就了她这种哀愁,又成全了她单纯的善良。在聂隐晨的眼中,任何单纯的回忆都显得是欺骗。
他欺骗了自己,雪绣不是离开了八年,只是一会儿,他闭上眼睛,一眨眼之间而已。也许痛苦是人心中的柔弱,也许痛苦是世事无常后对挚爱的追忆。这八年来,聂隐晨在江湖中穿梭,有时威名赫赫,有时落寞孤零,有时候是一匹马陪着他,有时候是一杯酒告诉他,自己内心最深沉的思念与伤痛。
“隐晨……”她的声音,柔弱而明亮。
楼外,一个红色的氅子,包裹着一个江湖女子内心的漂泊。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站在风雪中,好像无限怀念些什么。在大雪中,她是一个红色的身影,而在身影之中的,是一个人深邃的灵魂。
她的笑容像极了一个人的灵魂,却又因为痛苦而遗忘那个人的灵魂。
从聂隐晨认识孙敏的那天起,她就是这样的,永远带着笑容。他曾经常常替雪绣着急,怕她因孤苦。他曾经希望她的身体更加健康一些,笑容更多一些,不要总是哽咽着声音,说那声:“隐晨。”然后无以为继,手儿却始终紧抓着他。
在他的印象中,庄雪绣就是用这样的脸和手,安慰着他曾经年少的不懂事,曾经莽撞的懵懂。他一直都认为,终于有一天,他们都会成为坚强而卓越的人,而那天开始,他会和她一生相依,到死那天,又或者淡淡老去的时候。
分离,让他诧异而痛苦。
她没有解释任何人生变化的缘故,也没有告诉他,在她的内心,是否依然有那句无比动人的“隐晨”和那双曾经不放的手。
“我有些好奇,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不想往外走走。”聂隐晨拍拍沐婷的肩膀,这样问她。沐婷摇摇头,显得有些累,她要去歇下了。而他,依然望着楼外的孙敏,等着她结束一些的疲惫,早些进来,取取暖,停下来,好好休息。
屋内,木柴烧得刚刚好,有酒,也有茶,只是没有人。
大雪天中,聂隐晨在空旷的土地上,从身后抱着孙敏,他只是说:“冷了么?”
孙敏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只是感受着聂隐晨寂寞的心,说:“也许我们应该更加的明白,痛苦的人生和艰苦的路,都是要坚持下去的。”
聂隐晨此时有很多话没有跟孙敏说,那些秘密和心事,那些感动和怀疑,他的肩膀紧紧地缩在一起,给了孙敏更加厚实和深沉的拥抱。孙敏的脸色,依然如往昔般苍白,她的眼睛充满了光亮,却依然无限哀愁。聂隐晨的脸,轻轻贴着孙敏的头发,有些乌黑有些斑白,有些清香有些风尘。
沐婷在阁楼二楼,看着夜色和大雪中的两个人,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此番聂隐晨来到自己这里,依然是问庄雪绣的离去和袁家堡惨案的原委。她相信这两个人所要坚持的道与义是正确的,却不知道为什么,年纪轻轻的人,要活得如此固执。外面的人,一直在思念死去多年的爱人,心中的痛苦,不与亲人分享。“我早说,如果这生,走了一半,你已经没有,我也不该那么贪图。”不知为何,聂隐晨还是如此难以忘怀,一切经历了、无法改变的痛苦。
如果你现在,出现在我眼前,我是否知道,那就是你,而不是别人,不是过去,不是幻影,是真实的你,摸一摸我的面庞。
在他干净的睫毛下,有一颗漂亮的眸子,淡青色,却明亮而和蔼。
孙敏坐在那旁的大树,不知在想什么。她似乎有点冷,却依然很明毅,有时走动有时静下来。她似乎不太懂,冬天了,冷了,就该回到屋子里,暖暖身,感受一下屋里的安逸与舒适。聂隐晨走到她身旁,将她拽了起来,掸掸她身上的雪,轻轻地抱着她,说了声:“冷。”孙敏却不知道因何,哭了。
似乎她的眼睛,看见了过去,又看见了聂隐晨无限难过的心。她的手轻轻握着聂隐晨冰凉的手掌。大雪下起,而人总是有些孤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