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十数日，刘琨每日必闻鸡起舞，裴玉倒也修炼不辍，只是每到静坐之时，脑海中就现出杨献容的面容来，心里便止不住的思恋，又是愁苦又是烦闷，坚持一时，便走入客店大堂听那些客商说笑，借此略略能解些忧愁。
一日天还未亮，忽有人大叫道：“解冻了，黄河解冻了。”众人都被吵醒，听得是黄河解冻，顿时都喜笑颜开，涌入堂上匆匆吃了早饭，忙不停的把货物运到码头装载。不一时，十几只货船便摇摇晃晃的渡到对岸。
裴玉与周秉、石广明等客商纷纷告别，独不见新结拜的大哥崔烈，想是他已经离开，裴玉也只好付之一叹。大船都被客商包完运载货物，裴玉寻了半天才找到一艘小船，约了船夫在码头等候，又回到客店。李秀儿已收拾好了行李，纪玄通又喝得大醉不醒，裴玉背着纪玄通，李秀儿牵了飞云锥，三人一马匆匆朝码头赶去。
到了码头，那船夫已等得好不耐烦，连声催促上船，裴玉将纪玄通放倒在船上，李秀儿从岸上跳上小船，飞云锥却不敢上船，咴儿咴儿的直叫。裴玉走上岸安抚一阵，又拿出手巾蒙住了飞云锥的眼睛才将飞云锥赶到了船上。
两个船夫吆喝着一前一后摇起船桨，那黄河水流湍急，横江而过自然要费好些力气，不一时两个船夫便都额头冒汗，浑身冒着白气。裴玉听着船夫此起彼伏的划船号子，心中蓦地一酸。李秀儿见他那副伤心的样子，心中不忍，柔声说道：“裴大哥，你想家啦？”裴玉眼中一红，差点掉下泪来，口中却道：“不是。”李秀儿忽噗嗤一笑道：“你骗人，明明就是想家了。”裴玉转过脸去，也不回答，却见几只大船从旁边驶过，慢慢地越走越远，过了一时，李秀儿又道：“裴大哥，你莫要伤心啦！只要张万乘还在你便不能回去，等到了蜀郡，我师父肯定会想个法儿除去张万乘，那时你就可以回家了。”
裴玉心中一喜，却又道：“可是纪老伯现在……”李秀儿笑道：“我师父是范长生，他现在是蜀中五斗米教的教首，我不是给你说过纪师伯是从来不收徒弟的么，你是他现在唯一的徒儿呢。”忽又一笑道：“你既然是纪师伯的徒弟，纪师伯又是我师父的师弟，那我们还是师兄妹，按照本门的规矩，先入门者为大，我比你先入门，你得叫我一声小师姐。”
忽一人道：“师姐便是师姐，小师姐算什么？”却是纪玄通醒了过来。李秀儿道：“我本来就比裴大哥年纪小，但我现在又是他的师姐，所以就是小师姐啦。”裴玉被她逗得一笑，纪玄通却摇摇头道：“这是什么道理？”说着便歪过头去，不再理会二人。
裴玉忽问道：“小师姐，前几****为何不理我？”李秀儿脸上一红，想了一时，说道：“你惹到我了，我心里不高兴，就不想理你。”裴玉奇道：“我哪里惹到你了？”李秀儿嘟着嘴唇，看了看裴玉，一颗心儿在胸膛中砰砰乱跳，忽然鼓足勇气说道：“我一想到你心里眼里都只有献容姐姐一个人，我就不高兴。”裴玉一愣，心中暗道：“难道秀儿心里喜欢我么？”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却又说道：“献容是我的妻子，现在她被人夺走，我当然心里想她得很。”秀儿口中“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小船慢慢驶入河中，水势愈加激烈，周围白茫茫的都是水汽，河面上还有些残冰未化。前面那船夫忽然停了下来，指着河中惊道：“你们瞧那是什么？”裴玉被他惊动，站起身来，顺着那船夫手指的方向极目望去，却并未看见什么。忽然肩上一紧，跟着身子一轻，人已到了半空之中，一声惊呼还未发出就“扑通”一声跌入了奔腾咆哮的黄河之中。
事起突然，待得李秀儿反应过来，裴玉却已经跌入了河中，她心中也不遑多想，跟着就要往下跳，忽然一张渔网盖在了自己的身上动弹不得，扑倒在船舷边，看着裴玉浮浮沉沉，距离小船越来越远。
纪玄通口中怒吼，后面那渔夫却又走了过来，伸手抄起了他的身体，运力将他抛入了河中，李秀儿惊叫一声：“师伯！”却见纪玄通浮在水面上，一边怒骂，一边随着湍急的水流往下飘去。那飞云锥受到惊吓也惊慌起来，四蹄在甲板上乱刨，忽然脚下一滑，小船剧烈晃动，飞云锥站立不稳也一头栽入了水中。李秀儿身子被小船荡起，亏得船夫眼疾手快，将她拉了回来，又把缠在她身上的渔网扎紧，不让她挣扎。
李秀儿眼见得裴玉和纪玄通被两个船夫先后抛入河中，已是肝胆俱裂，自己虽然学得武功但全然施展不出来，只得放声大哭，那两个船夫解开留在船上的包袱，喜得哈哈大笑，从包袱中抓起了两串铜钱揣入了自己怀中，又复摇起了船桨来。
裴玉跌入河中，浮浮沉沉，往往一句还未叫出声来，口中便灌满了河水。河水冰冷刺骨，裴玉挣扎一阵，身子已是麻木不能挥动，心里哀叹一声：“今日要死在这里了。”河中还有许多残冰在他身上撞来撞去，一时飘飘荡荡，那水流带着他往前直冲，忽然撞在一块巨大的浮冰之上，裴玉额头剧震，喝了几口河水，脑中一黑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身子一震，醒转过来，原来他大难不死，河中巨冰撞在他的身上，反而将他抬在了浮冰之上，那浮冰一路撞击不断变小，终于被河水冲到对岸河边。
裴玉浑身酸痛，四肢已冻得僵直不能稍动，但心中却是大喜：“我还活着！”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顿时涌起莫大的求生欲望，随即便努力活动四肢，动了好些时候，四肢才有些知觉，伸手抓着河边树根爬上了岸边。
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忽然吼中作呕，吐出了一大口泥水，又连同早饭一同吐了出来，腹中已是空空，眼中又火星乱冒，身上却又瑟瑟发抖。此时回想起来，那两个船夫定是强盗之流，平时操船弄舟，见有富裕客人边将船划到无人处谋财害命，纪玄通本是个老江湖，但在船中一直昏醉，竟未瞧出那两个船夫的伎俩。唉，江湖风波险恶，步步皆是杀招，此时还不知他二人如何呢。
裴玉一边走一边想，身子却越来越冷，索性迈开大步慢跑了起来，跑了一阵，身上渐渐发热，便不如前时难受，他顺着河边跑跑停停，希望能找到纪玄通李秀儿二人，但跑来跑去终是不见二人踪迹，一时力竭，颓然坐倒。此时孤独无依，自己又待如何？一时悲从中来，捶地大哭，口中“啊啊”怒叫，愤恨上天为何对自己如此残酷。他此时还不知后来还会经历怎样的残酷之事，若是知道了后来之事，只怕还要付之一笑呢，此是后话，暂不提它。
过了好些时候，裴玉始发泄完了自己的一腔悲愤，又想痛哭终是无益，还不如振作起来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此是雍州和司州边境，茫茫四野不见人烟，天地孤冥，只剩得裴玉一人禹禹踟蹰，想了半天终是没什么主意，脚下却只顾往前乱走。残阳如血，已是傍晚时分，裴玉又饿又冷又困，头上被浮冰撞了的伤口犹自隐隐作疼，心想须得找一个藏身之处，明日再作打算。四下一望，却见前面一处山坡凹处乱草杂生正好藏身，于是蜷身侧倒，将四周茅草胡乱拨到身上盖住，眯住了眼睛，不一时便沉沉睡去。
睡至半夜却被冻醒，四野静寂，北风呼啸而过，裴玉把双臂藏在衣服之中，忽觉的衣袋中却有一物叮当作响，摸出一看，心中不由得大喜，原来却是一对火折子，这火折子还是当初杨献容留下的，此时却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裴玉擦动火折，火折闪了几点火星，终是不能点燃，原来是火绒被水浸湿还未干透。裴玉将那火绒合在掌中不住搓动，又试了几次终于点燃，连忙找了一处空地，拔下茅草引燃，又四处寻找山坡上掉下来的树枝。
柴火渐旺，裴玉不由得手舞足蹈，心想若不是这个火折只怕自己还要冻死在这里，连尸骨都无人收拾。又坐在火旁，将衣服烤干，有了一堆旺火，寒冷减去了大半，裴玉和衣睡倒，直睡到了天光大亮。
哪知还未坐起，便已觉鼻中堵气，脑中昏沉，额头也发烫，寒夜露宿野外，不觉已感染了风寒。裴玉拼力站起来，双腿已似灌了铅一般沉重，他也不辨方向，只管踉踉跄跄往前走，实在坚持不住就坐在路边休息一阵。他脑中一边乱想，一边漫无目的走走停停，走了半天，忽见前面小山脚下立着一处房舍，走到近处一看，却是一间山神庙。推开庙门，却见里面供着一个凶神恶煞的塑像，也辨别不出是哪一处神仙，案台之上已聚了一层厚厚的尘土，横梁上也蛛网密布，这小庙显是废弃已久，就连那塑像的头也断去了一半。
裴玉关了庙门，蜷身在案台之下，小庙虽小，但仍能挡住外面的风寒，他睡了一阵，醒来时天已黑了下去，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点燃了一堆火，看着小庙中影影憧憧，忽然想起那晚与杨献容也是藏身在一处被人废弃的房舍，不过彼时彼刻不同与此时此刻，两相情竞，凄楚难捱。
裴玉忽跪在山神之前，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心中默祷：“山神，求求你保佑献容早日逃离张万乘魔掌，保佑师父和小师姐平安无事，保佑我大哥早日报得父仇……”默祷之后又复拜了下去。又忽然想起平日里人说拜神要虔诚，又不停地将头磕了下去，也不知磕了多少个响头，才躺倒在地沉沉睡去。
窗外由黑变白，又由白变黑，裴玉醒一阵睡一阵，始终站不起来。到了第三天，忽然被房顶一阵骨碌碌的声音惊醒，裴玉吓了一跳，过了一阵，房顶之上又是一阵骨碌碌的声音响起，如此往复几次。裴玉禁不住好奇，走到门外向上一望，不由得哑然一笑。却见小庙的后面长着好几颗柿子树，上面结着火红的柿子，几只短尾小猴正一边发着啾啾的声音一边抱着枝桠摘柿子吃，枝桠晃动之下，有好些柿子掉落下来砸在房顶之上发出声响。
裴玉心里一边想：“猴儿，猴儿，今日你可救了我的命啦。”一边捡起掉在地上的柿子，抖落上面的灰尘，忍不住咬了一口，入口之下甘甜软糯，只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一连狼吞虎咽的吃了好几个，腹中才不觉饥饿。
裴玉吃了几颗柿子，略略恢复了一些气力，捡起一根柿子树的枝桠柱在手中，在小庙周围走了几圈，心里不由得大失所望。他心里本想既然此处有庙，周围必有人家，谁想走了好几里，尽是残砖断瓦，渺无人迹，麦田中也是杂草乱生，显是已无人在此地居住，只有心里叹息一声，仍然回到山神庙中。
裴玉在柿子树下捡了十几颗柿子放在神案上当做供奉之物，又低着头默祷了一阵。他心中也没什么打算，也不知道该去何处，只得迁延于这一间小小的山神庙中。到了半夜忽然猛地坐起，大叫一声：“该死，我真蠢。”心想自己是被河水冲到了下游，既然自己是在风陵渡过的河，那河对岸必有码头，只是不知道自己被河水冲了多远，但若是一直朝着上游走，总能找到渡口，虽然不认识什么人，但总好过自己一人待在这间小庙之中，等到了渡口再作打算不迟。
心中有了主意，腹中有柿子充饥，这一觉便睡得异常香甜，到了第二日一早，便从屋外捡了一大捧柿子塞在怀中，又拜了拜山神，走出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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