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四环回龙观的一个医院里,一阵燥热的梅一朵拉开大红的长羽绒服的拉链,她的脸红扑扑的,像一朵盛开的扶桑花,也不知是医院的暖气所致,还是大红色的衣服映红的,红色的梅一朵在医院过道候诊的天蓝色椅子上格外引人注目。
她的黑眸子里此刻有迷离的幸福,她看到刘冬明在导诊台排队领病历,填名字,又走到挂号的窗口,排队,挂号,缴费。
她看到他不管在哪里,干什么,总是隔不了一分钟就转头或者侧头看她,俩人的眼神一经碰触,就会微微一笑。
好像是丈夫陪着爱妻来孕检,好像她怀的是丈夫十世单传的婴儿。
她慵懒地靠在硬硬的椅子上,眯着眼睛,眼光始终罩着刘冬明,偶尔有人挡住视线,她都会调整坐姿重新找到他,他也是这样,有个临产的孕妇身材高大,站在梅一朵的椅子前与丈夫争执良久,他居然着急地从排着的队伍里走出来,一路小跑着过来,看她仍在座椅上偏头找自己,才安心地又去排队。
她的这种恍惚的幸福被她的固执的想象,像吹气球一样,越吹越大。
幸福气球破碎在护士叫诊的时候。
护士叫:刘小静,进来。
刘冬明推了推梅一朵,说:叫你呢,走,我陪你进去。他对她耳语:谨慎点好。
防谁呢?梅一朵的心里如同吸进了漫天的雪子。
她的脸变得惨白,腿脚发软,身子往下蹲,刘冬明搂住了他,凑近她的耳朵再次低语:生孩子的事情,传出去我就摊上个大事。
他的温热的气息喷到她的脸上,她直觉得冷。
冷入骨髓,就麻木了,早在梅一朵躺到手术台上打麻药之前,她就已经进入了全麻的状态。
她像个木偶似的,不再说话。
顶着刘小静的名字,抽她的梅一朵的血化验;
顶着刘小静的名字,让针扎到梅一朵的胳膊上;
顶着刘小静的名字,给梅一朵的静脉里输液;
顶着刘小静的名字,拿掉了梅一朵的儿子。
医生说:是个男胎。
她曾经预感自己会生个男孩,他都给取了刘一川的名字,典型的男孩子的名字。
他们的预想都对,现在真相大白,她都懒得对他说。
他把她从担架上抱到留观室的病床上,背对着身后来来往往的病人与陪护,似乎是豁出去地、动情地吻她的脸,他的泪水掉到她麻木的脸上,她也懒得对他说。
他在她的耳边低语:这真的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刘卅不是我的亲生,是她弟弟的孩子,请你理解我。
她的眼睛才睁开,麻药的药效似乎在渐渐退去,首先是眼睛活泛起来,慢节奏地扫视着刘冬明的泪意,嘴巴接着也活泛了,嘴角抽了两下,她也隐忍着哭出声来,不是喉头的呜咽声,是忍得上下牙齿互相磕碰的声音,像冻得直哆嗦。
那时她还没有意识到,这是她为他们之间流下的最后一场泪水。她以为失去了孩子,以后会常为着这个小小的不幸的爱情结晶而哭了;她以为他们的私情被他明媒正娶的一辈子也不忍辜负的妻子知道了之后,他们就只能中断谁也不愿中断的恋情,她以后的日子就要以泪洗面了,就要经常地,用泪水来祭奠曾经的美好,用泪水来发泄心头的思念,用泪水来祈求老天法外开恩,让他们缘份双全了。
从得知刘卅不是刘冬明亲生的那一刻开始,直到他们出了医院,他应她的要求,去河边的一家湘菜馆吃饭的时候,她都是在流着泪的,想想心头一抽,泪又下来了,想想心里又一阵发紧,泪又下来了。
隆冬季节,湘菜馆里返璞归真地在大堂中央放一口大铁锅,里面烧着红红的木炭,有美丽而柔和的黄的光焰在有红有白的木炭与炭灰上摇摆,是取暖,更为置景。
点完菜后,刘冬明从包里拿出写着“刘小静”的名字的病历,长腿像两只船桨,在一桌一桌的客人的缝隙里绕着划了过去,划到燃着红红木炭,黄黄光焰的大铁锅旁边。
梅一朵的泪眼看着刘冬明划离了自己的身边,看着他划到大铁锅边,看着他撕下病历的封面,丢到大铁锅里,看着火焰的力量将纸张先是抬起,然后又舔了下去,成为灰烬。
刘冬明又撕了第二张,第三张……
梅一朵的眼泪被惊惧猛吸了回去。
大堂里的客人都看着这个举止怪异的儒雅的男人,他们从他被火焰逼得眯缝着的眼里没有看到笑意,他们都认为他不是在做游戏,他们都看到了底牌,他是在销毁罪证。
在京城已经结了冰的河边的这家湘菜馆里,刘冬明心里的坚冰终究没能被周围许许多多陌生的带着高温的眼光所融化。
他的脸被火焰灼红,他的双眼里仍是无尽的寒凉。
他也看到了梅一朵眼睛里的寒冷,泪水已经在她的眼里结成了钢蓝色的冰。
热火朝天的大堂里,还有一双眼睛也充满了寒凉,那双眼睛藏在临摹有丰子恺的“看花携酒去,酒醉插花归”的画作的四方大柱子的后面;
那双眼睛远远地看到刘冬明局长重新回到梅一朵老师身边后,一直紧紧搂着她,桌上的菜,他们谁都没有动。
这双眼睛终于看累了,有液体流出来,滚烫滚烫的,液体的主人以为流出来的是血,抬起手掌去抹,是无色的液体;
这双眼睛顺势就埋到了自己的两只手掌之间,白瘦的手背上青筋爬行,左手手腕处,细细的一截白纱布露出来,急剧地抖动,像一只白粉蝶翕动挣扎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