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儿啊,你很乱啊!
没有啊,叔,离得近,我特意来看看您,您还好吗?
你白里胎着暗青,朵儿,叔给你卜一卦。
梅一朵不知道独眼叔父从什么时候开始,钻到《易经》里去了。她已经六年没见过叔父,平时也很少联系。妈妈曾经告诉过她,小时候,她一见到叔父皮皱皱陷下去的眼窝,就会大哭。六年前,她带罗伟林来北京看过一次叔父,坐了不到一刻钟就走了,叔父靠什么打发他的独眼时光,梅一朵从来没有关心过。
今晚,外面风雨纠结,梅一朵觉得橘黄的灯光下,叔父还是很慈祥的,彼此透着血缘的信任感,就连那深陷的眼窝,梅一朵也觉得正跟自己心里的那一块残破吻合,是能够产生共鸣的抚慰。
叔父真是个怪人,自己身上湿嗒嗒的,他不要自己洗澡换衣,要先给自己卜卦,难道自己真成了扁鹊面前的蔡桓公,病入膏肓尚不自知?
梅一朵说:湿着难受呢,您有最长的棉布褂儿吗?
叔父身高接近一米九〇,且身板硬朗,配上他的独眼,其实像战场上归来的赳赳武夫,并不像个弄《易经》的道人。
叔父说:别急,你先来卜卦。说着他就四处找卦,在那堆乱书乱衣服里翻了半天也没翻到,就从口袋里掏出个一元硬币,递给梅一朵说:只要有阴阳,这个也一样。你丢吧,丢六次。
梅一朵就顺从地丢了六次,叔父根据朝上一面的阴或阳,在一页纸上也长长短短地画了六次横线。
待梅一朵洗完澡套着他的藏青立领棉布对襟褂子进来,他已译好了卦象,背靠着书桌递给梅一朵看,说:蛊卦,物腐蠹生之象,不进则退之意。
梅一朵接过,见上面写着:
蛊卦:
山风蛊,君子以振民育德
第十八卦艮上巽下
蛊:元亨,利涉大川。先甲三日,后甲三日。
梅一朵笑道:太玄乎了,我只知道“蛊”的意思是把许多毒虫放到器皿里,让它们互相吞食,最后剩下的那条不死的毒虫就叫“蛊”。我的心里有毒虫吗?或者我受到了什么的蛊惑?
外面的风雨跟老旧的玻璃窗推推搡搡的,弄出一阵阵跌跌撞撞滴滴嘟嘟的响声。
叔父在桌前坐下,望向掉漆木框的玻璃窗,玻璃窗离他们也就米多远,叔父把好眼睛的这个侧面给了梅一朵,梅一朵看到叔父独亮的这脉目光像是穿透了玻璃窗,穿透了黑夜。
叔父的花白头发是自然卷,由于屋顶灯光给出的明暗和色泽,叔父的头脸有了油画的效果。梅一朵觉得沉默着的叔父很像《简·爱》里的罗切斯特,那个最终跟简·爱修成正果的瞎眼破产的绅士。
叔父年轻的时候有没有他相爱的女子,或者中年有没有暗恋的女人呢?这自然是个无法从他那独有的“窗户”里窥破的谜。梅一朵眼前的叔父是沉静的,是口深深的古井,是口把所有的苦水都酿甜,把一切的热情都吸凉的深深的古井。
良久,叔父“咝”地吸了口气,还是不看梅一朵,顾自说道:山下有风,风被山阻止不流通,静止不动,腐败之像。“元亨”,就是从一开始就很顺利,利于跋涉大川,具体时间是甲日的前三天和甲日的后三天。通俗说来,蛊卦有蛊惑,败家子,侵蚀,发生事端之凶。要治理整顿,任凭大风劲吹,我自岿然不动而静守。
梅一朵笑了,说:我还是没听懂,不过我倒是想起苏轼的一句诗“八风吹不动,独坐紫金莲”,不过苏轼这里的讲的好像是佛家偈语,不知道跟这儿是否有联系?
叔父摆摆手,说:朵儿大学学过古汉语吧,你那点儿书在心里,就像后房那些个书,我多久不看,不晒,就长虫子了。不过跟你讲的还是能通,不至于对牛弹琴,感兴趣的话,叔父可以把二十年的所学所研教你。
“对牛弹琴”的字眼,让梅一朵想到了晚餐时,柳眉极力推荐的日本神户牛肉。七个人吃了一万多块钱的牛肉,全因为那牛是听音乐喝啤酒长大的,这就是附加值。那牛它能懂音乐,能在音乐中让自己的肉细腻鲜美,这就是时代的进步。这个进步很好玩,梅一朵想着想着就笑了,要不要跟叔父讲呢?讲的话,他会不会认为自己是在讥笑他这几十年所学都被视为落伍呢?
叔父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那对着梅一朵的大半张脸微动纹路笑了一下,说:你听我分析完就不会觉得它是老古董了。你这卦儿,上卦是“艮”,下卦是“巽”,“艮”是阳刚,“巽”是阴柔,所以说上刚下柔,不久将发生混乱的现象,又风入山下,闭而不出,即是物腐虫生。
梅一朵边听叔父说着,边心不在焉地翻看背面,背面错落写着:
初六:干父之蛊,有子,考无咎,厉终吉。
九二:干母之蛊,不可贞。
九三:干父之蛊,小有晦,无大咎。
六四:裕父之蛊,往见咎。
六五:干父之蛊,用誉。
上九:不事王侯,高尚其事。
梅一朵听懂了叔父说“不久将发生混乱现象”,心里有点牵动,也想马上知道这卦对于自己命运的具体阐释,又见反面这七七八八的都像异族文字一样难懂,她怕叔父真要收她做徒弟,一字一句地给她讲,于是删繁就简道:您刚说不久将发生混乱现象,怎么个乱法呢,是说我个人的心理,还是我所处的环境?
叔父把整个脸都转向了她,说:乱了不是?急了不是?这卦嘛,就四字儿,振疲起衰。开始你也讲了,这蛊,本义为毒虫,引申出来就是,诱惑迷乱,无事生非,比喻腐败。这卦儿认为,事情总是日久生弊,积弊成乱,乱而复治。因此,面对积弊的状况,必须坚定信心,积极治理,推动新局面出现。治蛊首先要加强教化,从而振奋士气,提高素质。其次,审慎制度方案,在实施过程中还要区分情况,灵活运用,讲究方式方法,并注意保护父辈的声誉。
梅一朵疑惑了,自己并非领导干部,刚心里默求的也是自己的感情和事业,怎么都是治国定邦的词句呢?
叔父说:闺女儿,这卦儿,表象看来不好,其实蕴藏了很大的能量啊,是王侯将相求的话,肯定要乱世而治了,而对于个人来说,正如佛家所言“创造所赋予的肉身,原本就万法具足”,也就是说,大自然的万象万法,如同人的自身,其实每个人都是一个小宇宙啊,再说你的问题,是积累了很久啊,必须乱了,正乱呢,要解决这些腐乱,定要事先筹划研究,内心监督执行,贯彻始终啊!朵儿,不可使父辈蒙羞啊,你心里早年的信念,要坚持啊!最近两年,你被迷了,腐了,乱了,但是,朵儿,你听叔打个比方儿,风乱就成旋儿风,旋风的力量大可搬牛儿,水乱就生漩涡儿,漩涡儿的力量猛可吞舟。小时就给你算过,命里你占天乙、太极等多颗贵人星,你还坐文昌贵星,是有大前途的啊,要坚持!记住,不进则退,你得操纵这旋儿,要不自己就被旋进去了。
雨柱儿像透明的虫子,紧贴着玻璃窗急扭而下。
这个破旧的小屋,就是爷爷奶奶繁衍生息的地方,他们有着怎样的故事,父亲小时候又有着怎样的故事,父亲应该不爱妈妈的吧,那么他之前有没有过至爱呢?
父亲早逝,唯一能在人前说得起话的父亲的皇城根出身,其实也是这样的破败不堪,她的生活与希望总在背道而驰,她早已六亲无靠,现在,连她自鸣得意倍加珍惜的她的身体,也被人等同于夜总会里廉价出售的肉体。
这个雨夜,耻辱与绝望以从未有过的力度,重重地啃噬着她的心,她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已经无所依存了。
闷热的旧屋里,梅一朵闷闷地胡思乱想,也不敢多问叔父一句,她其实一进门就想独自安静,她有那么宽那么深的一条伤口要舔呐!
就寝的时候,梅一朵头一回领略到了独眼叔父独特的幽默。
独身的叔父很认真地对梅一朵说:这样吧,还是我去睡别墅吧,那儿养了很多宠儿,它们不认识你,会伤到你,你就睡这床吧,这床只是有些叔父的老人味儿,没有动物味儿。
梅一朵又纳闷又惊喜,脑子立刻转悠开了,她想起袁主任在路上给她介绍说的:这京城里,真正的显贵富豪,并不是你能在夜总会或者星级宾馆、海鲜酒楼里能看到的。他们深居简出,每月从深山郊野的别墅山庄里钻出来,去顶尖级的音乐会,或者票友沙龙里洗洗耳朵,然后不声不响地回去,自然有前头那些开名车着名牌的二流富豪给他们累积财富,他们要是走出来,那真个儿就是凡人有眼不识的泰山!
梅一朵的脑海里,跟着就闪出了绿树掩映的豪华别墅,以及别墅里的狼狗、贵宾犬、波斯猫、汗血宝马,同时想到的还有,叔父没有后人,自己是老汪家唯一的后辈儿唯一继承人,她喊道:天呐!您竟然还有别墅!怎么连咱妈都不知道!都养的什么宠物啊?
叔父饱绽微笑,领着梅一朵来到了后面那间房。昏黄的灯光下,一个老式大床上垂挂着蚊帐,蚊帐上浆满了灰尘,以及跟灰尘同色的岁月的陈调。透过朦胧的蚊帐,隐约可见床上靠墙的那一边,一摞摞码放着尺多高的书籍。
叔父抬起长手,指那床,不慌不忙地给梅一朵解释:逢初一、十五,我就住在这别墅里,昨儿个七月十五,刚在这儿过的夜,许多既没影儿,又无声的虫爷们儿,把我给享受了一顿儿。瞧你那细皮嫩肉的,伺候这些个爷儿们不起。得嘞,你前头儿睡去吧!
梅一朵听得张大嘴巴,啼笑皆非,她也手指床道:这,这儿?就您的别墅?怎么它就是别墅了?
叔父说:不是经常住的地方,产权又归咱,怎么就不是了?好吧,闺女儿,前头睡去吧!
睡在袅袅而起的蚊香味儿一统天下的旧床上,梅一朵几次想到叔父的幽默和自己的想入非非,都不禁哑然失笑。
后房不断传来“噼啪”的拍虫拍蚤之声、老手掌摩挲老皮肤的“咝咝”之声,笑着,笑着,梅一朵又掩着口鼻哭了。
一条短信就在这时候跳了进来,上面写着:
我在德胜门门楼下,你不来,我就等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