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码头的卖货!是梅一朵钉入骨髓的耻辱,她此生无法清除,只能选择不去想起。
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是她十三岁情窦初开的时候。
十二岁,已然挺拔秀美的她,坐在斜对门春哥哥的自行车后座上去上学,一手扶着后座架子,一手拿着春哥哥给她的葱油饼早餐,银亮的笑声夹在长发里,随风飘扬。
放学后,她捧着春哥哥在河滩边摘的一束小野花,几根狗尾草,走在海魂衫少年推着的单车右边,踩着夕阳的尾巴回他们共同的凤码头巷子里各自的家。叮叮当当的自行车的声音杂在叮叮当当少男少女的说笑声脚步声里,像水珠滴入凤码头烧开的油锅里,炸得巷子里的黄昏火星四溅。
一年后的暑假,春哥哥举家搬迁,离开了凤码头,将房子租给了乡下来的一个篾匠师傅。篾匠师傅扎纸屋、扎花圈,来请隔壁三爹唱生平弹词的丧家,总会顺便买他们的祭奠用品。
那个暑假,梅一朵从乡下舅舅家回来,纳闷地走进充满了青竹子和浆糊气味的春哥哥的家,打听春哥哥一家的去处。篾匠老婆那斗鸡眼看起来像望着别处,实则望着梅一朵,说:房东老板娘嘱咐我不要说,说给别人也可以,尤其不能说给你们家。
梅一朵问为什么。
斗鸡眼老婆露出了为难又兴奋的笑容,说:还是不说了吧,说起来大家都会不好意思。
梅一朵意识到了什么,转身走开,但是走得很慢,刚一出门,就听斗鸡眼的老婆高声对他的篾匠男人说:她妈妈是凤码头的卖货!我们租的这家房东老板娘讲,整个巷子的男人都被她娘偷尽了,说她娘偷了自己的老公也就算了,如今小卖货又来偷她的崽,她就是卖家神当土地,也要隔开他俩。
小梅一朵坐在江滩边的丝瓜棚下,泪水像江水一样一波一波从伤心的上游涌来。周围柠檬黄的丝瓜花开得窃窃私语,蜜蜂与苍蝇嘤嘤嗡嗡,四周寂静得发烫,忍耐不住的梅一朵终于哭出声来,又哭成了号啕,直哭得天昏地暗,夕阳西沉,直哭得蝙蝠与夏虫发出揪心的鸣叫围拢过来。
直哭到她的妈妈,凤码头卖货的妈妈在江堤上喊她吃饭,喊不应,大声咒骂,随着怒气的升温,她听到她的妈妈将她的称呼不断变更:
朵朵吃饭。
朵鬼子吃饭!
死畜生死到哪里去了?
死化生子莫让我找到你!
然后是她的妈妈骑着单车沿着江堤远去的声音,她的称呼变成了:死婊子—
那时她认为,世间最恶毒的词语,莫过于卖货、婊子,她这一辈子可以饿死,就是饿死都不要做卖货。
她疲倦至极地离开蚊子、蝙蝠、癞蛤蟆、牛虻包围的江滩,拖着滞重的腿,往麻石砌就的码头走,可是她不想回家,不想回到卖货的身边,她搜肠刮肚曾经见过的妈妈的卖货的行为。
她记得刚上小学一年级那年,有个从外地来修铁路的叔叔,经常满面红光地从她妈妈的房里出来。在她过生日的时候,那个叔叔还给她买了一件她人生第一次认为是最漂亮的衣服,粉色的细灯芯绒,领子与口袋的里边都用松紧带拉出了荷叶边的皱褶,口袋上还绣着白色的兔子抱着橙色的萝卜。她无限喜欢这件衣服,但是她穿了不到半年,那个叔叔消失不到两个月,她的妈妈,居然将这件漂亮的新衣服撕成几片,挂在江滩边的菜地上,做了稻草人。单薄的灯芯绒稻草人,日晒雨淋,终于在梅一朵一日三回的探看下烂成破布,某天一阵大风吹过,小小梅一朵的最爱,旋上天空,落在江里,自此不见。
她还记得在她的小学阶段,凤码头的那些叔叔伯伯,以及旁边煤码头、木码头的叔叔伯伯,都喜欢上她家来串门。他们来的时候,会给她带一支铅笔,几粒水果糖,给她家送来一碗豆腐,几条咸鱼,半桶在水里蹦蹦跳跳的河虾。这些叔叔伯伯一来,妈妈总会给她零钱,让她去大街上的百货店买双袜子、买瓶酱油,买包豆豉,当然,也总是同意她顺便买点自己喜欢吃的零食。而如果这时候她不在自己家里,在对门的三爹家,三爹总会在自己和小伙伴玩得起劲的时候,找到理由让自己回家去,三爹是附在她耳边轻声说的:
“我听见一只燕子飞到你的房里了;
“我听到一只蝴蝶停在你窗上了;
“我听到你养的小白兔,它们在打架;”
……
她笑呵呵地跑过窄窄的巷子跑回家,有时能看到燕子或是蝴蝶,有时候又看不到,但是每次她准能看见的是叔叔或伯伯,在她家里和妈妈聊着或者是撩着。
十三岁的她,猛然间悟到,这就是她妈妈在卖,好心的三爹是派自己回去阻止她妈妈的卖,而她,却一直蒙在鼓里被卖货养大。难怪巷子里的婶婶阿姨都说她长得好,是吃百家饭长得好,百家饭是多么耻辱的饭!
她那时不准备再回家,但是她只有十三岁,她能到哪里去,她不想去舅舅家,不想去一切跟她的妈妈有关联的地方。她知道她的早逝的父亲在北京有家,但北京是比天边还远,还看不到的地方,她怎么去?
她累极了。她看到靠近码头的地方,有一只小木船底朝天搁在架子上,是刚刚维修好,上过桐油的,她闻到桐油的清香,她觉得这是个比她的家干净的地方。
她缩到反扣的木船下,在白净的细沙上仰躺着,马上就睡着了。
是三爹找到了她,三爹那么好的听力,自然听到了篾匠那斗鸡眼的老婆告诉梅一朵的话。
三爹推醒梅一朵,说:莫听人家的,寡妇门前是非多。
那时的梅一朵,万万没想到宿命也有遗传,十五年之后,她自己也成了寡妇。
又一年之后,她居然卖到了北京。
她在恨自己的同时,好像对母亲的恨,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