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冬明在家画梅花,皴出梅的枝干,洇出花的蕊瓣,硬与柔对冲着,灰里戳出小块的空明,梅花以饱满怒放时的状态随着风的线条落在空明里,是梅一朵落在她的冬明里,两个苍凉的名字,一点苍凉的心意。刘冬明篡改了古人的诗句,在空明处题道:
细风吹雨弄轻阴,梅花欲谢恐难禁。
儿子刘卅看见,一语点破:梅一朵,爸爸你只画一朵梅花,就是我们的梅子妈妈梅一朵。
客厅里,跑步机上的脚步声忽然慢了节奏。
刘冬明说: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卅卅,梅花是岁寒三友,岁寒三友你知道是哪三个吗?
刘卅不接话:爸爸你什么时候要梅子妈妈来我家玩吧,我好想她的。
刘冬明重新拿过一张生宣,打开画册,临摹起了张大千的荷花。
其实在刘冬明的心里,妻子年轻的时候,才真像梅花,清秀,质朴,淡淡的雅致,话不多,读书也不多,开口却能一针见血,语气也没有现在咄咄逼人,但自有一股傲气。
而梅一朵,刘冬明却认为她像荷花,不是周敦颐笔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的荷花,而是画家张大千写意的荷,情与态丰富感人,妖艳而不俗,沉着而不浮,生动而不匠;又是清代画家唐艾工笔的荷,色与韵娇嫩逼人,妩媚而无邪,天真又不虚,甜美而不腻。
那年圣诞节之后,许多空出来的不能给梅一朵打电话的中午,刘冬明就关在办公室里,以张大千与唐艾的笔墨方法画荷花。那千姿百态,那胭脂泅粉,就是活脱脱的梅一朵在画里逐渐成形—边说笑边摇曳的手势、步态,红粉的笑颜,天真多情的眼神……他记起了梅一朵填过的那阕中秋祝词,“中秋无月雨雾笼,绿水映霓红。三杯两盏夜已深,醉面似芙蓉。一则消息人不远,明灯下,婵娟似共。桂子初湿香更重,一朵祝福浓。”啊,醉面似芙蓉的,不就是我心中最爱的你吗!刘冬明把词的上半阕也写进了画中,他想,这幅画从此就变成了俩人共同的结晶,共同的纪念了。
就是出差,刘冬明也会带着收有张大千与唐艾荷花的画册,食指在画中荷花线条与墨迹上摩挲,像他在那些个暗夜的车里,江滩边,摩挲她的肌肤—滚烫的、细腻的、粉嫩的、散发出白玉兰香味的浓郁的肌肤。
他是多么想她。她的丈夫去世,在去世之前他们就已然分手,而不论分没分手,他知道自己都不会出手去帮助她与余秘书长的公子谈判的,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多么怯懦与自私的人,他不值得她爱,她却曾经那样发了疯地爱自己。
只是有一件事他想不明白,她是那样要见自己,要与自己说话,谈爱情,却总是不将自己完全地给他。她宁愿付出金钱给自己买衣物,也不肯为自己脱下最后一件衣物。这年月,那么多的红颜为了得到权力的护佑,为了仕途的升迁或是一点蝇头微利,飞蛾扑火一样扑到手握权力的人的怀里,而她却只要他与他谈谈爱情。她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个女人。
现在,她的丈夫走了,她是单独的一个人,是最需要自己的时候,而从自己的角度来说,又是最不能亲近她的时候,如果她要他娶她,他该怎么办?
爱情犹如疾患。
刘东明终于病倒,高烧不退,上吐下泻,彻夜睡不着,偶尔因为疲倦,意识搭上睡点,起飞的灵魂便看到自己来到悬崖,一脚踏空,马上就醒了。
他对妻子与下属说自己只是重感冒,然而他感冒得不是时候,一场蔓延香港台湾地区和大陆各地的,来历不明的疾患骤然而起,从广州出差回来后,从不进医院的刘冬明被迫隔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