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一朵还是没能赶上校车,好不容易拦到辆出租车,又老遇红灯,到学校的时候,晨练已经结束,校园里传来一浪一浪的读书声,像夏夜广袤田野里蛙兵蛙将在拉歌。
梅一朵老实打卡,看着卡上显示红色迟到“罪证”,忽然想到了罗伟林昨晚的所为,很明显,他是在用一个“罪名”,掩盖另一个“罪名”。
并非周末,还打麻将到凌晨,再加上关机,本来就触犯了做“居家”丈夫的底线,罗伟林偏偏用这个来发火掩盖,衣服故意浸上汽油,他到底干了什么?“杀人”?他还没这个胆量,也不会那么镇定,那么很肯定,比打麻将更严重的,就是“偷情”了。
朗朗的读书声中,梅一朵凄恻一笑,回想昨晚零点多打罗伟林电话的时候,先还是“您拨的用户正在通话中”的状态,后来忽然又接了自己的,那时跟他通话的,应该不是还没结清赌债的牌友吧!
按编排,今天早自习读英语,梅一朵怕自己的办公室有人,就先进了英语老师办公室,虚掩上门,拨了罗伟林的电话。
罗伟林这时候正在面馆里吃早餐,见梅一朵来电话,犹豫了下,还是接了。
梅一朵问:昨晚零点你怎么又突然开机啊?那个时候,还给谁打电话?
罗伟林没想到,不太管事的梅一朵,这个时候还会对自己发难,有点措手不及,就故技重施,打雷一般地吼道:你噜苏个什么?我打个电话怎么啦?好了好了!我吃早饭呢,要迟到了,有话回家讲!
惊得桌子上正慢慢靠近面碗的几只苍蝇四散奔逃。
抓着被挂断的电话,梅一朵更想不通了,明明是他错了,自己还要挨骂?!
想了想,她又按了重拨键,还没响两声,又被挂断了,梅一朵气得伏在桌子上呜呜呜地哭起来。
罗伟林挂了电话,准备低头吃面,忽然发现一只苍蝇溺死在汤里,另一只苍蝇停在了碗的边缘向清汤探着头,像在想法子打捞尸体,又像在酝酿殉情的勇气。要在平时,罗伟林会请面馆里的老板来看现场,退还面条钱,但是今天他心里有事,没有纠缠的心思,又不想白白放过这理论的机会,他决定尝尝“得理也饶人”的滋味,就把碗端到正收钱的老板娘的眼前,拿筷子点着里面的苍蝇,见老板娘正欲开口辩解什么,便大方地笑了笑一转身,只留一个“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的神圣背影,给目瞪口呆的老板娘瞻仰。他以将军得胜凯旋的姿态跨上摩托车,在秋天清凉的晨空里放一路黑烟,直向李璐家奔去—他们学校没有南山新贵那么严格,体育老师的课,又都在上午三、四节或者下午,有什么事情,只要不耽误上课,可以自行安排时间。
李璐这时候还没有起床,她四岁的儿子嘟嘟在幼儿园全托,中秋节那天晚上,她就是以儿子的名义把罗伟林招来的。
那天晚饭后,嘟嘟在幼儿园把同学从楼梯上推下去,摔得鼻青脸肿,手脚都骨折,那同学的妈妈在手术室门口哭叫着给丈夫打电话,直喊丈夫快点过来,要他一起到幼儿园去,给那小崽子点颜色看!
李璐赶到手术室那一层时,正好听到,赶紧到拐角处给罗伟林打电话。罗伟林的麻将局还没开始,便急匆匆过来了,顺理成章地当了一回嘟嘟他爸,跟人吵了一架,虽然说定了负担医药费,可气势上,他们最终还是占了上风,嘟嘟也没受到威吓。
后来他们把嘟嘟带回了家,罗伟林又陪着李璐东一句、西一句地聊了一阵子,李璐进了一回卧室,出来后,告诉罗伟林孩子睡着了,说完就拿眼睛情意绵绵地看着他,就那么看着,看着,直到罗伟林在她的眼光里蒸腾。
接下来在熄了灯的客厅沙发上缠绕的时候,罗伟林脑海里装的,始终是老家屋后那棵被青藤缠死的刺槐,他年少时顽皮地把青藤一段段撬下,看得见树干上深深的勒痕。
第二天下午最后一节体育课的下课铃声刚响,不要大脑指挥,他就拨通了李璐的电话,李璐也只听了他电话里“喂”“嘿嘿”这几个象声词,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说自己正好开车在附近办事,她来接他。
就在李璐家里吃了晚饭。李璐买菜、下厨,还开了家里一瓶存放了好久,如果罗伟林不来不知还要存放好久的酒。孩子不在家,但李璐还是感觉到了家的味道。熄灯后,他们不需要隐忍、使轻功和发暗力,这次罗伟林脑子里出现的,不是屋后的藤缠树,而是除夕的时候,挂在屋前枣树上的那一长串电光鞭炮,个个都有劲、炫目、啸耳,爆炸燃烧过后的气味,一星星刺破黑夜的亮光,连绵不绝,经久不散。
李璐每天上午十点以后才去美容院,现在才八点多,她半醒中听见门铃声,猜不出来者何人,从猫眼里看到是罗伟林,慌忙对门外应着“等一下”,折回卧室套上长裤,又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擦了擦眼角,这才去给罗伟林开门。
李璐要套上长裤迎接罗伟林,并非她的矜持,有了两次的肌肤之亲,有了两个男人的体验,她早已没了羞涩,只是她的右腿比左腿要细一些,是小时候患小儿麻痹症落下的,走路时,还有些摇晃。两次亲近罗伟林,都是在熄灯后,凭经验,她知道那时候的男人会一叶障目,现在不同,大白天的,自己的缺陷一下子就会陷入他的眼里。
罗伟林进来,像屋子主人那样,往沙发上一靠,舒服地伸长腿,似笑非笑地说:你做的好事!
李璐问:昨晚……后来怎样了?
罗伟林又嘿嘿嘿地笑了几声,然后就前前后后、详略得当,也不无得意地告诉了李璐自己昨晚化险为夷的全过程。
李璐也陪着笑了两声,却有掩饰不住的羞愧和不安,她叹了口气,认真地说:唉,只怪我一时冲动,我真的不是人!
罗伟林那一坐下来就习惯性地摇啊摇的右腿停止了动作,质问:你什么意思?你是骂我的吧?语气里有生气,又带点儿紧张。
李璐躲藏了眼神,低声说:不是,到我美容院来的,有很多一脸憔悴的女人,我们费了好多力,她们也花了好多钱,都恢复不了过去的好气色,其实,对女人来说,摧毁力最大的,不是时间,是男人,当然,反过来讲也对,所以我才—
罗伟林站了起来,烦躁道:好了好了,莫空话,算我今天没来,我再不来就是了!边说边往外走,快到门边的时候,又嘟囔了一句:当婊子又要立牌坊,装什么好人啊!
李璐听到了这句话,双颊涨红,摇晃着冲过去拦住正要开门的罗伟林,仰脸喝道:你再讲一句试试看!
罗伟林被吓了一跳,紧张地低头看着李璐,她的身高还不到他的肩膀处。
李璐愤怒得胸脯起伏着,喘着粗气继续质问:你晓得什么才是婊子?啊?!你晓得什么人才找婊子?啊?!
罗伟林扭头看了旁边的地板,伸舌头舔了下嘴唇,咽了口口水,代表认输、道歉。
李璐见状,心里平复了些,也咽了口口水,义正词严地说:我没有装好人的意思,在你面前也不存在立什么牌坊,从前没打听过你老婆,刚才你讲,你一吼就把她吼得缩了头,你略施小计她就相信了,我觉得她真的很单纯,也很无辜,也正因为她单纯无辜,我不愿意她因为我受伤害。
罗伟林说:未必我想伤害她?以前没跟你讲过,是面子问题,今天你讲到这里了,我就告诉你吧,其实她看不起我呢。她从来就没看起过我,其实这些年心里不舒服的,一直是我,当然,她可能也还没意识到,就像你讲的,单纯嘛!哼!
听他这么说,李璐就拖了他的手,一摇一摇的,又往沙发边走。
看着眼皮底下李璐的摇晃,罗伟林的心也被摇得哗哗地动荡,他想起自己平日里被别人“伟哥、伟哥”地叫着,从来就没有过“伟哥”的感觉,这两天在李璐这里,无论是保护他们孤儿寡母免受别人的欺负,还是暗夜里感受她对自己那种强烈的需要,都让自己前所未有的膨胀。他想不明白李璐素有的缺陷为何现在这样让他心酸心动,刚才想着也许要离开她,心里竟有了明显的不舍。
坐到沙发上,罗伟林怜惜地握着李璐的手,坦白道:我,是我没讲好,我以为你再也不要我来了。
李璐笑了下,叹口气,小手反过来握住他的,说:我也以为你跟我做这些是同情,第一次的时候,我就当最后一次,昨晚也当最后一次,不过,我真的是怕伤害了你们家那位,也是怕害了你,其实,我巴不得你就住在我这里不走了。读高中的时候喜欢你,我只能像梦一样的放到心里,还记得那年大冰冻么?大家都知道我这腿走不了山路,班上男生都同情地看我或者不看我,只有你敢当众若无其事地背我回家。大家都知道,其实我也知道,正因为我俩差距最大,最不可能,你才敢这样的,可是,现在,能有这两回,我就满足了。
罗伟林又舔了舔嘴唇,把李璐拉到了怀里。
盛冰冰下了早自习进来,看到梅一朵伏在自己的桌子上,忙追问怎么回事。
梅一朵要盛冰冰开了旁边语音室的门,进去关上门之后,才一五一十地讲了过程。
盛冰冰听梅一朵说完之后,肯定道:你们家罗伟林绝对外面有人了。他凶你是虚张声势,而不是什么理直气壮,你想想他有什么道理啊?
梅一朵面对罗伟林的时候,立场是跟罗伟林相对的,现在面对别人,却又不自觉地跟罗伟林站到了一边,她乏力地替丈夫辩解道:我不打牌不知道,可能他们打牌的人,是信这么个彩头,女人的电话会坏了他们的手气。
盛冰冰哭笑不得:你听他扯淡!女人怎么啦?不吉利?祥林嫂?都什么年代了!我知道,你只是不敢接受和面对这样的事实。
梅一朵被说中心思,鼻子发酸,她忍了几忍,不能忍住,又觉得没必要再在姐妹面前维护所谓的面子了,就哼哼哼地哭诉开来:我真的没想到有一天是他先背叛我!他是这个样子,我还小心翼翼地维系,在家里,实在讲不到一块儿去,我就撒娇,故意要他帮忙做点小事,然后夸他能干,长他男子汉的面子。我,我还要怎样啊?他到哪里去找我这样的老婆啊?他怎么就舍得呢—
盛冰冰打断说:舍他肯定是不舍得,要不他花那么多心思蘸什么汽油撒什么谎啊?可能就是出去馋了下嘴,用他们男人的话讲就是放松吧。
梅一朵揩干泪,冷笑了声:哼!放松?我这么累我怎么没去放松,他本来就比我轻松得多,回家还四手不伸的,晚上他要怎样就怎样,他还要到外面去放什么松?
盛冰冰说:你开始讲,你在家里故意怎样长他男子汉的面子,未必他没感觉?他们这些男人啊,不管有没有本事,一个个都把自己看得起起的,你的同情对他来说,是巨大的压力呢。
梅一朵说:同情难道有错?
盛冰冰问:爱人之间讲同情,好像有点不对吧?
梅一朵想了想,说:对,我们之间,是缺乏点爱情,但是,他应该是爱我的啊,再说,我也没什么地方对不住他啊!
盛冰冰说:你这样的人,同意嫁给他那样的人,就是对不住他。
梅一朵又想了想,长吐了一口气:对,是我先对不住他,如果当时拒绝了他,是短对不住,嫁给了他,是长对不住,说到底,当初是我利用了婚姻,他是现在背叛了我,我是一开始就没向着他,他真傻,一个大男人,还比我大几岁,怎么当初没看透?
盛冰冰说:其实你更傻呢,你又不是个男人,还为了所谓的事业牺牲爱情,人家牺牲爱情是直达荣华富贵的目的地,你呢,用堵了一条路的方法,来换另一条路的出发点。
梅一朵说:每个人价值取向不同吧,在电视台,我看多了那些“我用青春换明天”的女子,心里总看不起,我如果没文化没能力呢,就算了,你晓得,我父亲去世得早,但是我妈妈总给我讲,老汪家祖上是有地位的,说是按命理推算,我也注定不是个平庸女子,是可以光耀门楣的。
盛冰冰像听相声一样,觉得这对母女又可怜、又滑稽,一个小学老师,对未来的规划还一片混沌,又怎么去光耀门楣?而在这个男权社会里,梅一朵最可资利用的是天赐的美貌,她却弃而不用,早早地嫁入寒门,还雄心勃勃地要去与男人拼能力、拼智慧,真是不识时务!
盛冰冰想笑,又怕表现出来伤了梅一朵,就摇头说:不同,人跟人之间真的不同,你既然有这样宏大的志向,就不该那么早要婚姻,更不能要这样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