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圣经》记载,上帝照自己的样式用地上的尘土造成人,将生气吹在人鼻孔里,人就成了有灵的活人;而中国的初中历史教科书上提到,人是女娲娘娘用皮鞭抽泥而成不同的长相。
世人皆不懂,为何东西方的历史传说源头,都公认人是泥土做成的,可是七岁的山里孩子张立奇却最早懂得它的逆定律:土都是人变成的,或者人都要变成泥土。
蹒跚学步的时候,父亲牵他到三个土堆前,按他跪下:这是你爷,这是你奶,这是你娘,给她磕头。娘是生他难产大出血而死掉的。
三岁多一点,一直带着他的外婆又把他牵到一个翻着新土、还来不及长草的土堆前,按他跪下:作孽啊,你这报应崽,给你爹磕头。
七岁多一点,舅舅又把他带到一个更新的坟头,这次他没要舅舅按,自己先跪下来,舅舅哭着说:奇崽懂事,外婆会晓得,你是外婆带大的,多给外婆磕几个头,明天舅舅带你去个好地方,你爸爸的魂魄也在那里,他们赔给你的10万块钱,舅舅没用一分,外婆的尿毒症,反倒用得舅舅也没一分钱了,这个也是经过你同意的,你不要怨舅舅,更不能怨外婆,你是外婆带大的,今天你多给他磕几个头,舅舅现在也是孤家寡人一个,要出去打工,还不晓得猴年马月才能回来再看你外婆。
辞别也变成了土的外婆,舅舅和村长以及八个进城打工的兄弟,让他捧着扎着黑布带的父亲的遗像,昼夜兼程,在新学期开学的前一周,赶到了省会城市里的南山新贵国际实验学校。
周五下午五点多钟,梅一朵送走了最后一个来接学生的家长。回到安静的教室,她疲惫地跌坐到讲台前的课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黑板报“本周表扬”一栏里,写在最前面的,红红大大的“刘卅”两个字,自言自语:你,为什么,不来。
说完,她费力地吞咽口水,滋润一周下来早已喊哑的喉咙,仿佛将刘冬明的身影同时吞咽下去,也同时告诫自己,只是累得伤心。她扫了一眼横七竖八的桌椅,孩子们那此起彼伏的蠢动又奔来眼前,她再次叹了一口气,觉得这四十一张乱七八糟的桌椅就像湖面上被石子弄出来的波纹,是的,一石激起千层浪,石子沉到水底不见踪影,可是波纹还在荡漾,孩子们走了,可是留下了这乱的痕迹。
她收拾心情,动手整理课桌椅,随口就唱出了黄磊的歌:我想我是海,宁静的深海,不是谁都明白,心怀被敲开,一颗小石块,就能够让我澎湃。
她被不经意就唱出的歌词惊得停下来手中的动作,想了想,又暗笑自己。她走到教室中央第三排的黄金位置,这是刘卅的座位,梅一朵低头看看抽屉里有没有什么东西没带回去,她就可以打个电话给刘冬明,叫他这时候来拿,结果是,一无所获。
她正下决心替丈夫抽自己一个耳光,来压制心里的澎湃,没想到手还没落下,教室最后面的桌子下忽然伸出张睡眼惺忪的脸,仰头怯怯地叫了一声梅子妈妈,口音既不是普通话也不是本地方言。
梅一朵退回到讲台旁,看了看上面的座次表,问那男孩儿:张立奇,你怎么还在这里?赶快打电话叫爸爸妈妈来接啊!
张立奇低头说:他们都死了。
梅一朵更惊了,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你说他们都—
是的。
那是谁送你到学校来的?
舅舅。
梅一朵说:你舅舅电话多少?我帮你打电话要他来接你好不好?
他没有电话,他说他到广州去打工了,我以后就长期住在学校。
这样啊,那你还有其他亲人没有?是谁帮你交的学费?舅舅吗?
张立奇的头低得几乎要挨着桌面:都死了,我爸爸就是砌这个学校死的,我们没钱交学费,学校没收我的学费。
说着张立奇就走了出去。
梅一朵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好跟着他问:你到哪里去?
走到学校文化长廊西端的“望江亭”边上的莲池旁,张立奇指着池中假山的位置:舅舅讲,我爸爸就死在这里。他又仰头看亭子的顶:舅舅讲,爸爸是盖瓦的时候,跌下来摔死的。
梅一朵这时候才明白,张立奇原来是农民工子弟。
她要张立奇到教室背好书包去找生活老师,自己就径直往赵校长办公室去了,她没想到自己班上还有个这样特殊的学生,赵校长事先居然不跟自己通气,真的是太欺生了!她要去讨个说法。
梅一朵此时的心理,小学部校长赵众山那天也有。
那天张立奇和他舅舅等一干人来学校,他以为总校长和当年学校的建筑商不会答应他们的无理要求,因为据总校长说,并没有谁去谋杀张立奇的父亲张兵国,是他自己不戴安全帽、不系安全带,中暑了跌下来摔死的,况且当年也赔了10万块钱私了,他不相信总校长他们会怕那群农民的威胁。孩子丢在这里可以送还当地的民政部门啊,在校门口无理取闹,可以叫警察啊,一只沉重的葫芦,挂在墙上不好,为什么偏要吊在自己的脖子上呢?
后来总校长通知接收张立奇的时候,他总算从那里得到了半句解释:你没听媒体上讲过?要善于把灾难变成机遇!
他猜想总校长和建筑商是想要借机炒作,或者这里面本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经不起闹腾,联想到自己连知情权都没有,就在心里恨着:灾难从来就只是一线灾区人民自己的灾难,机遇也只是灾区领导自己的机遇。
其实总校长盛卫国负责的这个学校,莫说是农民工子弟,就是一般的工薪阶层的孩子,哪怕是做点小生意的小康后代,都是没有经济实力和面子进来的。
这所学校背靠南山,面临弯江,山上千年寺庙晨钟暮鼓,馨香袅袅,茂林修竹之间飞瀑流泉,鸟鸣啾啾;校内亦是亭台楼阁,假山莲池,树影婆娑。
学校的左面,是新建的市政府办公楼和住宿区,右边,是国家级的高新技术开发区,开发区里,建了许多半山别墅,这群别墅有个共同的名字,叫“南山新贵”,学校就是开发区投资创建的,用“国有民办”的方式运作,当然,按照就近入校的原则,市里的一些干部子弟是可以免了那十二万元的“捐资建校费”就读的。
就像羚羊麋鹿,逐水草而居,如今的“新贵”和“准新贵”们,更懂得“圈子”和“商机”的重要,因此,本市和周边城市的富翁们,也使尽招数将自己的孩子送到这里,不是吗?自己好不容易跻身或者正在跻身上流社会的圈子,怎么能让子弟掉队呢?“孟母三迁”,不就是择个教学环境吗?再说了,在人人设防的今天,知根知底的同学关系是最可信赖的了,十几年后,他们不就可以成为强强联手的事业伙伴吗?
正是大家这种抢占先机的意识,使得南山新贵的校舍还没建好,托各级各部门领导写条子来报名就读的学生就大大超过了原来的预想,只好赶紧又报建报批,成倍地增加建筑施工人员,进行校区扩建,最后建成的校园,比当初图纸设定的要大了一倍。
张立奇的舅舅和爸爸,当年就是这支抢建队伍中的一员。张立奇爸爸的死因,套用当年“蔚蓝海洋”公司的工会主席所作悼词中的一句就是:“作为抢建南山新贵国际实验学校校舍的,可敬的农民工兄弟的一分子,张兵国同志,把他最后一滴血汗,洒在了祖国栋梁成长的热土上”。为了赶上九月一日的开学,为了答谢领导和学生家长的厚爱,当年建筑工期最白热化的阶段,的确就在酷热的三伏天,所以那时的校园,堪称“热土”。
那天,果如赵众山所料,分班的时候出现了问题,最开始赵众山要教导主任将张立奇分到一班,没想到花名册还没造好,一班的班主任朱老师就来找校长了,直说自己是老教师,特别是心脏又不好,别说看见这个孩子了,就是听说这个名字,都会想起假山底下的那摊血,人就发晕。
一班班主任走后,二到五班的班主任也一起过来向他建议,要分就把张立奇分到六班、七班两个新来的班主任班上,他们没见过事故现场,也没看到过那天跟大人一起来吵事的孩子和遗像,心里才不会怕,不会有阴影。
赵校长这下恼火了,你有阴影他也有阴影!你怕他也怕!你不收他也不收!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呐!他又不是鬼!
不过赵校长恼火归恼火,最终还是接受了他们的建议。
他想,这天鹅湖里来了只丑小鸭,湖里肯定不会平静,六班是男班主任,将来若惹出什么事,恐怕他的性别不利于调停,七班最好,新来的班主任梅一朵,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又在电视台锻炼过几年,再说,人又长得,怎么说呢,按当下流行的说法应该是“很吸引眼球”。
不过,梅一朵来讨说法的时候,他当然不这么说,他对怒气冲冲的梅一朵解释:事先没有告诉你呢,是想你有个平和的心态,把他当普通学生一样公平对待,至于为什么唯独放到你班上,这是学校领导班子一致讨论的结果,觉得一年级七个班主任,你最面善,又在电视台锻炼过,有应对大事的能力。
从赵校长办公室出来,心中充满着悲悯情怀的梅一朵信步走到了学校文化长廊西端的“望江亭”上,张立奇的爸爸张兵国,三年前的一个正午,正在这亭子上盖琉璃瓦,那时广播里正播放着连播了数天的心急火燎的通知:“按照八月二十五日竣工的倒计时,提前一天完成所包任务的,奖一千元,提前两天的,奖两千元,反之则按同等金额罚款,以此类推”,张兵国出来打工数年,从来没有听说过如此高的工价,遂日夜奋战,真的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他把最后一滴血汗,就这样洒在了祖国栋梁成长的热土上了。
梅一朵还从赵校长那里得知,柱子的旁边,按最初的图纸,本来要建一个小学生的露天游乐场,张兵国跌下丧身之后,总校长请示教育局临时决定,将这里深挖放水,养上金鱼,种上睡莲,还在池中造了座假山,竖了一块硕大的七孔太湖石,又据说桃木能辟邪,还栽了七株桃树,于是这里就成了校园最诗意的景点。
眼前,游鱼戏莲,间歇而出的喷泉,将太湖石浇得终年湿润,孔的边缘已经长上了青苔,安慰加上重压,张兵国,你的灵魂应该安息了吧?梅一朵想,恩威并施的法则,也许走遍佛家所说的十方三界,都是行得通的。
教室里,梅一朵看到地已经拖干净,桌椅也摆得整整齐齐,她知道是张立奇做的,心里漫溢感动,赶到寝室,看到张立奇又在跟生活老师晾衣服,就喊他:张立奇,把书包背好,梅子妈妈带你回家,对,回我的家,你喜欢的话,也可以成为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