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孩子的错误真到了非惩罚不可的地步,家长也必须在实施惩罚的时候,表现出对孩子心灵的关爱,而且惩罚只能施加在孩子的身体上,而不能施加在孩子的心灵上,还要让孩子懂得惩罚是针对他所犯下的错误而非他本人。除非孩子在言行中表现出心怀恶意、撒谎欺骗或者待人冷酷等恶劣品质,否则家长不能对孩子轻易发脾气。如果家长只为孩子的一点小过错而大发雷霆,孩子会感到特别迷茫无助。按照自然界的生存法则,惩罚总是远远大于过错,一次小小的疏忽就会招致残酷的灭顶之灾,因此只有那些极其谨慎小心并且心地冷酷的动物才能存活下来。但我们是文明的人类,倘若心底还存有一丝正义感和耐心的话,就必须为孩子树立起超越自然生存法则的榜样,应该让孩子懂得,我们生活在道德秩序中,而非冰冷无情的自然法则中。家长和老师就是孩子眼中的法官或执法者,如果这些人随意更改自己定下的规矩,喜怒无常、毫无节制,孩子因一点小错就要受到严厉的责罚,而对于严重的错误却姑息纵容,那么孩子的心灵就会被彻底搅乱。我就认识一些这样的人。他们在童年的时候受到大人的严厉责罚,甚至公开的欺侮,结果长大以后就变得多疑、自私、狡猾、怯懦,整个人生都被毁掉了。大人们承担着抚养教育孩子的重担,因此一定要注意这一点。哪怕在教养孩子方面只担负最微小的职责,也要牢记一点,那就是,千万不要激发孩子心灵中的恐惧心理。大人可以把各种事情的后果给孩子讲清楚,但是讲这些话的时候,千万不要像很多班主任那样夸大其词地吓唬孩子,就算出于最高尚的动机也不行。孩子如果故意违反规定或者反复犯同样的错误,比如对待他人残忍无情、自私自利、丝毫不顾及别人的感受等,家长的确可以惩罚孩子,但是即便如此,家长也要事先反复警告,不要让孩子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遭到打击,因为这种惩罚在孩子看来一点也不光明磊落,对孩子的伤害最深。如果家长随意用这种方式对待孩子,所造成的实际结果,就是在孩子的心灵深处埋下永远消除不掉的恐惧感以及被压制感,这就像我小时候在旧杂志上看到的插图,图画里明明是位圣人,给人带来的伤害却宛如魔鬼,把我吓得魂不附体,心灵的创伤久久难以平复。
记得小时候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惹父亲不高兴。我们很少能见到他,因为他是校长,而且是个非常敬业的校长。在我眼里,他总是那么严肃,令人望而生畏,似乎全世界都在向他行礼致敬。他一直都在操心我们的教育问题,责任感特别强。有时他会为了一点小事就严厉地批评我们。比如说,哪个孩子吃相不好,或者言谈举止的风度不佳等等。他随时随地都会批评教训我们一顿,简直就像乌云一样压在我们心头。我并不想为自己孩提时代的错误做辩解,只是那时年幼懵懂的我,真的被这种随时随地、突如其来的批评搞得晕头转向。我觉得这是错误的教育方式。尽管父亲从不责罚我们,但是我们一和他相处就浑身不自在。有一次家里的一个小妹妹讲了几个趣味粗俗的笑话,这些笑话是从保姆那里听来的。保姆心肠不错,就是脑子有点糊涂。小妹妹讲这些笑话的时候,我心里真是难受极了,那种难受劲我至今都记得。当时我就预感到,父亲肯定会发脾气教训人。果然不出我所料,父亲真的发火了。在孩子的意识里,那些笑话其实就是无伤大雅的胡说八道罢了,我们听了就笑起来也不是因为内心里缺少虔诚的感情。父亲发脾气的时候,我既不能插话更不能解释,他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专制,也不明白他的言语态度会给我们造成怎样沉重的压力。其实对于小孩子的这种行为,与其公开提出批评,还不如压根不去注意它,或者付之一笑就算了。我觉得他应该让我们多说说自己的想法。他这样一发脾气,就让我感觉自己是一贯品行不端,这回在他面前露了馅儿,让他逮了个正着。然而他这样做,并不能让我热爱上美好的品德,只会让我觉得有些事其实没什么要紧的,只要别在父亲面前做就可以了。而他自己却常常忘记他所定下的规矩,所以他的那些教训总让人感到有悖于公正。我们之所以默默容忍着他,是因为他在我们心目中实在实在太“伟大”了,“伟大”得令人感到畏惧、难以亲近。
后来我转学到一家私立学校。那个学校规模很大,管理得井井有条,可我却时刻生活在恐惧之中,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战战兢兢。我觉得有很多规章制度都是我不知道的,一不留神就可能会触犯哪条禁忌,而且无论触犯了哪条,都会导致极其严重的后果。我从没受过责罚,更别说挨板子了,我也没有被欺负过。我时刻想着把自己隐藏起来,不愿意被别人注意到,生怕惹了什么乱子就会大祸临头。现在,我常常会想起那所学校的某些事,比如高大雪白的墙壁,墙上带着栅栏的窗子,某条通道里的气味,甚至常常从那条通道里走出来的人,身材高大的校长,他炯炯有神的眼睛,还有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哈瓦那雪茄的气味,空荡荡的走廊,走廊两边的柜子,石头台阶以及它旁边的铁栏杆。这些回忆仍然会令我感到紧张不安。我说不清楚为什么那里的一切都让我焦虑压抑。但有一个情景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就是每个夏天的早晨,当听到校园附近的花园里孔雀鸣叫时,我就会感到特别孤独,一想到接下来的一天里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就恐惧得几乎绝望。我知道,这种状况绝不利于身心健康。人应该勇敢开朗地面对世界,可我却总是渴望逃回到家里,享受宁静和安稳。至于说这个世界有多么广阔,这只能让我更加畏缩,甚至不寒而栗。
唉!如果说有的人连一个朋友也交不到,那可真是太不应该了。但是真正的朋友尽管非常难以寻得,可一旦拥有了,那该是多么宝贵的财富啊!在同学中我没交到什么朋友。那些男孩子作为玩伴还是挺愉快的,但是我无法把他们当作以真心相托的知己。我必须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不把自己的真实生活状态暴露给他们。如果将私事或是内心里隐秘的想法告诉他们,其结果必然是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把本来很严肃的事情变成一堆笑料。
但是有一个性格直率的小个子老师最终成为了我的朋友。他是一个牧师,蓬松的红头发总是呈波浪形,一副和蔼亲切的神态。他待我好极了。有一次恰逢周日,他带我去巴恩斯的一栋别墅里吃午饭。那个别墅真是不错,里面的房间很有家的味道。我们坐在房间里看拳击比赛,消磨掉午后几个小时的时光。我还有一个朋友,是个年轻人,也是一位老师,身体健壮,肤色很白。我喜欢和他讲笑话,而他待我就像待自己的弟弟一样。我记得,有一次他许诺,如果我能够赢得伊顿公学的奖学金,就奖励我一块蛋糕,后来他果真地兑现了诺言,很守信用。我离开那个学校以后不久,他就心脏病突发去世了。我曾经保证一定会写信给他,但是一直没写。所以,听到他去世的消息后,我心里感到一阵刺痛,因为我竟然没有信守诺言。
还有一个宿舍管理员也是我的朋友。她是一位善良又漂亮的年轻小姐,名字叫安德伍德,心肠特别好,为人非常正直。虽然她偶而地也会批评我们,但是她的眼神却是那么富有人情味。直到现在我也还清晰地记得她的模样:袖子卷起来,露出洁白健壮的胳膊,正在给一个性子执拗的男孩洗手洗脸。那个男孩子可真是难摆弄啊,就是不愿碰到肥皂和水。快要离开学校的时候,我脑子里有个强烈的愿望,想亲她一下。现在想来,当时我若是真的亲了她,她一定会很高兴的。她告诉我,我是个好孩子,而且看到我马上要离开了,她觉得很难过。可我却连拥抱她一下都没敢。
可爱的鲁伊莎也是我的朋友。她以前是莫特莱克大街疗养院的看门人,后来在我们学校当勤杂工。她是个身材健壮的女人,说起话来嗓音低沉,像个男人一样。上学的时候我常常生病,这时她就会抱着我,亲吻我,甚至还为我流泪。那个时候最快乐的日子,就是在那所小房子里度过的时光。她忙忙碌碌地为我准备病号饭,我就在楼下她的房间里读读书,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做,就在楼上我自己的房间里、懒懒地坐在窗边发呆,看着街对面的杂货铺老板打开窗子准备营业。就这样,几个小时一晃就过去了。我打心眼里喜欢鲁伊莎,特别愿意去她的房间,让她把我当成小不点宠爱着。她一开口就要说“我的宝贝儿”,这真是太动听了,比音乐还美妙。
每当回顾这些往事我就想,如果自己有了孩子,一定要好好学习如何当家长,千万不能用威吓的方式教育孩子。心理学家告诉我们,童年时代受到的惊吓,会在今后的一生中留下消除不掉的烙印。我相信精神学家经常仔细研究人们的梦,尤其是那些有过心灵创伤的人。因为,众所周知,梦境常常再现童年时代的痛苦经历。任何试图压制孩子、让孩子立刻放弃自己想法的做法,比如发脾气、责罚,都会对孩子的神经系统造成损害。在比较稳定安全的生活环境中,人们一般都会避免这类事情。令人感到特别忧虑的,是那些家境贫穷,或者家庭氛围不和睦的孩子,他们的童年在惊吓中度过,神经系统受到持续的刺激,对他们的人生造成不可修复的伤害。如果他们能够在一个健康温馨的环境成长,很多问题其实都可以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