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在找那个一袭白衣的男子。
弱水山庄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愿相信他们的少主,他们奉为神灵的男子会因为一个女人而义无反顾地跳下望月峰。已经过了三个月,清云阁所有探子日以继夜地将望月峰底搜了个遍,别说人影,就连半点痕迹也无。山庄的人逐渐不如当初的坚定,个个露出了悲戚之色。更有甚者提议凡山庄之人皆需身披缟素,六阁阁主也收起了往日勾心斗角的心思,齐心协力地操办起一场千雾城有史以来最隆重的丧礼。
然而这些皆与我无关。他去了,弱水于我也没了任何意义。于是我回到了幽灵涧。
临行前,我去看了阿暖。她说,清歌,你看多傻!那个人曾说过,阿暖与清歌,不过俗世中痴傻丫头,不足为惧。他是对的,痴心错付,傻瓜而已。
那一年的千雾城,成为了所有人都想忘却的记忆。
我回到清歌院的那一天,阿暖搬进了望月居,弱水山庄不知为何一夜间竟人去楼空,六大阁主也不知所踪。
而这些,直至很久之后我才知晓,因为清歌院中我一呆,便是十年。
我依稀记得,跨进锁心门的那天,是冬至。幽灵涧竟然奇迹般地飘起了雪。
十年后,跨出锁心门的刹那,映入眼帘又是满天飞舞的大雪,一如当年。
这些晶莹的雪花毫无目的地到处乱飞,我想起了那个人。曾经我们坐在屋顶,他靠在我肩上,离我那般近,看着雾气终年不散的千雾城,语气微凉地对我说:清歌,我真想看一场真真正正的雪!“当时的我傻乎乎地因着他的心里话而沾沾自喜,却未留意在千雾城长大的他又在何时见过一场如梦似真的飞雪。
有时候,恨极了自己,无论多少年过去,与那个人之间的记忆却保存的如此鲜明。
郁香跑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白茫茫的院子里,一身青纱的女子静静地伫立,风中之姿,摇曳鲜明,如同九天之上圣洁纯粹的仙子。及腰的银丝中有那么不听话的几根淡淡地飘起,与雪片玩着若即若离的游戏。不过这样一副寻常景象,郁香不知为何却落下几滴泪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中立中宵。
“姑娘!怎么傻站在外面,可别冻着了!“看着郁香还是如当初般嘟着嘴的撒娇模样,我不由生出几丝暖意来,笑着随她进了屋。。
不及我坐下,郁香麻利地已将清歌院十年的账册和几封书信都搬到了桌上,站在一旁,一副紧张神态。我一面笑着打趣着她模样,一面随便拿起一封信。正欲拆开,却瞥见到郁香欲言又止的神色。于是,边拆信边对她说道:“我知道,这十年是难为你了!你管着院子,我十分放心。正因如此,才能安心在锁心门内苦修十年。你是知道的,现在清歌院里,我身边也只有你了!有什么话你就放心说吧”。
我摊开信来,是阿暖的字迹,却只写了两个字“回来”。日期,是三年前。
我大为吃惊,遂问即郁香三年前的千雾城发生了何事。不料郁香听完此话,竟卟嗵一声跪了下来,口中喃喃着:姑娘恕罪!姑娘恕罪!。
我忙起身,本欲将她扶起,却被她接下来的一句话惊得后退,绊倒了脚后的凳子。全身像一瞬间被人抽去了内力那样,使不出任何力气。我扶着桌子,看着郁香,一字一句地说:“最后一句话,你..你再说一遍!”。
郁香抬起头,神情悲凉地开口:“月公子回来了!”
他的归来是个谜。
千雾城的人们只知道,在三年前的某一天,好象是再寻常不过的日子,一位神情静雅,容貌俊秀的白衣公子从千雾城外慢慢走来。城门浓雾虽然遮挡了视线,但每一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忙什,情不自禁地盯着他穿过浓雾,逐渐走进,来到了他们身边。
大部分人都露出了相同的表情,万分震惊而又欣喜若常。
一个才五岁的孩子望着自己的父亲,又望了望周围的叔叔阿姨,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的,仿佛在问为什么。父亲那因多年劳累而疲累不堪的手此时轻轻抚过孩子的脸,他慈爱地对着他的宝贝说:“宝贝,希望回来了,希望回来了呀!”。
白衣男子径直走到一个废旧宅院前,然后停下了脚步,微微笑了起来。嘴角弯成的月牙形的弧度,仿佛令千雾城的雾散去了大半。
紧跟而来的人们此时更惊异地发现,那个荒废多年的房子,不知何人打扫过,竟恢复了以往模样。
不一会儿,庄门大开,六位曾经叱咤风云却又消失七年的老人分立两厢。
白衣男子掸了掸衣袖,慢慢地走了进去。
人们看着两扇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关闭,竟同时全都跪了下来,久久不肯离去。
大门往上,挂着一副匾额,上面书写着四个金色大字,平常不过又好似破土而生。那是千雾城的信仰,是沉匿太久而导致人们快要忘记的“弱水山庄。
他以这样傲人的方式出现,我却整整迟了三年才知晓。
我想念曾经率性而为的模样,每一听到他的消息,就不顾别人的劝阻,傻乎乎地跑去弱水山庄。只为着他见着我时,能温柔地说一句:“清姑娘,又见面了!”。
不过十年,我却已没了勇气。他回来了又怎样,弱水山庄重新出现又怎样!我从来就不是他的谁,又哪里来的资格。
我来到院中,雪已经停了。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雪,树上、屋顶上也仿佛被白雾笼罩。我看着丝毫未变的清歌院,眼泪不争气竟大珠大珠地往下掉。
答案在我出锁心门三天后揭晓。正如我预料的那样,阿暖的信中没了之前的忧郁与不安,取而代之的是失而复得的欢喜。信中夹带着一瓣桃花,是他一如既往的习惯。
我拿着信,不知何做表情。他回来了,弱水山庄重现于世了,阿暖终于等到了自己的幸福。该高兴的,高兴吧!
十年时间,人面桃花事已非。
郁香确是个聪明人,短短几年就将当年被我害的灰头土脸的清歌院发展壮大,更甚从前。我想了想,还是换了吧!从此清歌变郁香,我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了。
十一年前,缡姨将缡云阁教与我手时怕是没想到清歌院才存在了十一年便要更作郁香居,着实丢脸。
与郁香商量了些时候,初时她死活不同意,后见我态度坚决,这才应了。更名的那天,特意选在了除夕。清歌院的人恰恰都能带着家人来尝尝酿了十一年的“醉舞清歌”,再共酿“郁金花香”。
我已好久没见过那样热闹的场面了。
除夕前日,郁香突然带了个人来见我。
那人着一身家丁服,形容憔悴,神色仓皇。郁香说:“两年前,因着..因着月公子,我便私自做主派了他潜进弱水山庄。谁知才过了一个月,院里就与他断了联系。我以为他出了什么意外,打探了一些时日无结果后,也渐渐地淡忘了此事。谁承想两年后的今日他竟回来了,是个衷心的奴才,还记着咱们郁香居。小姐,你要怪就怪我吧!”
我看了看郁香,又看了看那人,问道:“然后呢?弱水山庄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听了此话,立即跪了下来,边抹鼻子边说道:“姑娘圣明。小的叫安乐,以前是院里的杂役,被郁姑娘安排去了弱水山庄后,便成了归思阁的一名裁缝。我本是奉了郁姑娘之命去查探公子的一举一动,奈何山庄规矩多,我根本就出不了归思阁,就这样断了和院里的联系,也只得安心做事,再寻良机。
前些日子,阁主忽然叫了阁内所有下人去望月峰集合。我们去时,才发现六阁全到了。
公子站在望月峰顶,一动也不动。一会儿后,望月峰竟飘上了一个人。六位阁主看到后,脸都绿了。小姐,您说是谁?”
安乐说到此处,抽泣声早已停止,反倒还问起我来了。我摇了摇头,正欲答话,郁香已经将安乐先踢了一脚,恨恨地说,“什么东西,还问起小姐了!”
安乐挨了一脚,唯唯诺诺继续说着,“那飘上来的是位女子,奴才远远瞧着也看不真切,有别的小厮在议论,莫不是当年与公子一同坠崖的那位。公子也不顾忌,抱着那女子,对六阁说了几句六阁立马就跪下了,高声齐呼‘少夫人’。
回庄时,正好有一空当,我就逃了出来。路上偶然进一破庙小憩,无意中看见清云阁的探子也来此休息,我便偷偷藏了起来,正因如此,才听见了他们的大秘密。清姑娘,您知道吗?原来那位从崖上上来的女子已然死了,公子如今是想那女子复生呢!”
竟然,竟然!
将郁香及安乐打发出去后,我终于有时间好好想一想。出来的这几天,自己不是为了那个人和阿暖白费,就是试图早日将清歌院传给郁香。
是自己大意,十年的时光,终究不可小觑。
他明明三年前就回来了,为什么现在才让那名女子出现,为什么阿暖三年间再无来信,?还有那个女子,十年前横空出现,又与他双双跳崖,如今又诡异从崖底起来,他又在寻找死而复生之法?
郁香也是,我原以为她还是当年那个一心为我的人,现在看来却又不是,到底有什么隐瞒我的。这么多的谜团,我要不要继续像只蜗牛只管缩在壳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