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私恋之事不知何时为人所晓,霍家家风甚严,此罪该杖责五十。卿卿知那人体质甚弱,受不得这般苦处。
于是,在那人邀她私逃之时,她只默默收拾了细软便随他远走,霍家势广,长安虽大,却无他们安身之处。
他们欲翻越秦岭,去寻一处偏僻之地安居,山路坎坷,让赶路人深受其苦,于是他们决定在汉水登船。
那日,他们双双立于船头,那人问她:“卿卿,你可曾悔?舍了王府锦衣玉食,却与我这般受尽苦难。”
她抬指轻轻捂了那人薄唇,说:“从未,我一世唯你身旁,可得心安。”
那人说:“卿卿,我定不负你,以此簪为凭,他日我定十里红妆迎你进门。”
他轻轻为她插上璧簪,她低声对他题咏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船停靠之时,卿卿偷偷下船,在集市细细挑了一枚扳指作为回礼,他看那人接过,递与她,让她为他亲手戴上,玉指皙长,称得扳指也甚为好看,卿卿也因为互换信物的喜悦笑弯了眉眼。
她想,母亲,勇敢追寻的我终于得到,他许我十里红妆,我诺他三生三世,你说待我长成,他会不会为我一眼惊艳。
他们顺汉水,入了长江,又进香溪,逆水至偏僻南郡下船,在秭归寻得一处人家,她拿出些细软作为谢礼借居,那户人家为人甚好,对他们是热情款待,只假说因事无家可归,那家人便愿意收留他们居住一段时间。
她看着那人为她褪下锦袍,改着褐衣短褂,摈弃豪笔,习了捕鱼砍柴,虽如此仍清俊气质不减。
她也成了渔家女,虽然洗衣浣纱日日艰辛,有那人相伴,却也笑颜常开。卿卿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久,她的公子是青龙,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长游于浅水。
只是她没料到,那一天竟来得这样快,空荡荡的竹屋,梁木桌轻压的信纸,都在诉说那人的不告而别。一张硕大白纸上并无太多笔墨,只二字:等我。
她全心信他,安心等他,又是一年春花开,又是一年秋叶落,她痴痴等他三年,那人却未再有一封书信带来只言片语。
她想,母亲,我是不是失去了,卿卿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配得到,可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卿卿以为自己会一直等下去,却不想世事无常,她也会失诺。收留她的王家,有女十六,与她同岁,三年相处她们情同姐妹,那女孩在南郡有个恋人,准备初夏成亲。不想帝王选秀,王家女貌美聪颖名声在外,南郡郡守要她入宫。
王父以女年幼拒绝,但终不得允,民斗不过官,王家只能妥协。临行前日,王氏一家皆跪于她面前,王父悲啼,请她替女入宫,她最终没能拒绝。因攸关生死,卿卿被逼立誓,从今以后她为王嫱,其女为卿卿,互换之事不得与外人提及。
于是她覆了轻纱,登上雕花龙凤官船,顺着来时的路,回到故地长安。她随一群良家子入住掖庭习宫廷礼仪,练袅袅身姿,日子较香溪畔好过万倍,她却只想回去,回去继续等她的良人。
她想,母亲,我大概真的要错过那个人了,是我失诺,是我先离开了我们约定的地方。
向来平静的掖庭那一日特别热闹,她们说,宫廷最好的画师要来,稍稍有心得圣宠的人都拿出自己的积蓄,去贿赂那画师。
卿卿自然不会去,她从香溪带来的不过一把玉面琵琶和那人送的璧簪,这两样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舍,何况她对成为什么汉宫娘娘并无多大兴趣。
路过画室,卿卿驻足瞥过一眼,那立于桌前作画之人,青松提拔,天人之姿,分明是她苦等三年的良人啊!
她神情恍惚的走了进去,那人凝神作画,偶一抬头,见了她,动作似乎有一瞬间的凝滞,可他转瞬恢复,自然得就像他们不曾见过。
之后的几日,画师奉命在掖庭作画,她日日去画室观望,他们相见,他不多言,她亦不语。
待轮到他为她作画之时,卿卿取了发上璧簪,交予身旁的侍奉之人,笑着对那人说:“小小心意,公子莫要嫌弃。”
画师看看璧簪,未接,他说:“我作画自有公正,小姐不必如此。”说完提笔着墨,久久那人停笔,远远望去,画上女子风姿绰约,倾国倾城。
卿卿叹,那人却要将她推往何处,不过,他之所愿便是她之所往,一切只等命运宣判。
她想,母亲,我又见到了那人,他果真为龙,唯有这高处才是他所归之处。只是,我却不知将被他送往何方。
几日后,当初的良家子升的升,离的离,唯有她,召曰美人有泪,贬于寒庭,寒庭即冷宫。
卿卿抱着她的琵琶出了掖庭,搬入寒庭。
两年来,她身处冷宫,与那人相见本已是千难万难,那人出现还仅仅是让她望得一眼,便匆匆离去。她不懂,为什么那个人以这种方式将留下她,却不曾管她。
在这里她遇到了堇瑟,那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子,那人教了她许多,亦帮了她许多。
她因容貌被斥被刁难,是堇瑟救她于危难,教她以漆粉覆面,掩娇好容颜,由此,免遭人陷害孤立;
她身弱做不得重活,是堇瑟向管事求情,换了轻松事务于她;
她夜凉思乡慕人,是堇瑟听她哭诉,慰她凄凉心境。
她想,这样美好的女子值得世间最好的男子真心相待,可她从未想过,那个男子会是她的良人。
两年的点滴相处,让堇瑟与她无话不谈,那一晚,堇瑟爬进她的被窝,说:“阿嫱,明年我便要出宫成亲了,你一个人要好好的。”
她默默点头,好奇能娶得如此佳人的男子会是何人,便缠着堇瑟告知。她见堇瑟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木雕,木雕刻的是个宫装女子抱琵琶轻抚,衣裳褶皱清晰可见,由此可知那雕刻之人用心之极。
堇瑟也擅琵琶,且博闻广记,会许多她不曾听过的曲子,闲来也会教她,这木雕刻堇瑟刻得传神至极,即使看不清容颜,也知此子定有倾世风华。
卿卿继续追问,堇瑟的回答却让她如坠冰窟,她听堇瑟羞赧道:“你见过的,遍是当初为你作画的画师,他无妻无妾,一直在等我。”她听堇瑟说那人许了十里红妆,诺了今生今世。
她多希望自己不曾问出这个傻问题,不用去体会那么那么多的绝望。
她想,母亲,我的良人他也对别人许了十里红妆,他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我都还记得,可他却已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