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不大不小的腥风血雨匆匆落幕,眼睛睁开时,天色已大明。
我如往常一般在被子当中赖了一会,忽然想起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便匆忙穿衣穿鞋,奔向门口去。
没能成功冲出去,一开门,我便一头撞入一方温暖坚实的胸膛,险些将鼻梁给撞折了,我“哎哟”叫了一声,下意识揉住鼻子,疼得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
“我看看。”
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我委委屈屈地看过去,果然是华川。他又好笑又心疼地看着我,伸手轻轻替我揉:“怎么这样莽撞?出门也不看路。”
我说:“那谁知道你放着战神不做,大早上的就过来我房门口当门神了。”
闻言华川的手顿了顿,从善如流滑到我的脸颊上捏了一把:“你倒是很有理由。”
我答得流畅:“那是自然。”又问:“你一早就来找我做什么?一夜不见,如隔三秋?”
他忍俊不禁:“脸皮怎么这样厚?”然后将我带进房中:“快去梳洗,我与慕白在楼下饭厅等你。”
我下楼的时候,就看见华川与慕白端坐着饮早茶,桌上摆满了精致但不奢侈的早餐,看着很诱人。
可是华川看上去更加诱人。我的目光首先落到他极清俊的眉眼上,感叹竟有人能生出这般好看的眉眼,又将目光划到他弧度美好的唇上,不由得,便想起昨夜宴河畔温柔缱绻的时刻,于是脸颊渐渐有些发烫。
华川疑惑看向我:“怎么不坐下吃饭?”
我赶紧低头坐下。
刚咽了一块虾仁蛋卷,我忽然想起早上匆匆忙忙冲出去所为何事,于是放下筷子,逡巡看着他二人:“对了,昨夜苏幕遮的人将重伤的梁凉带回客栈医治,后来如何了?”说着我看了看四周,偌大的饭厅中只我们一桌食客。客栈被苏幕遮包了大半月,是以并没有寻常客官,而我们则借了他的东风才得以入住,往日里饭厅里虽不热闹,却也不冷清,毕竟苏幕遮明里暗里众多的护卫随从也是要吃饭的,今日却安静异常。
慕白说:“自然已经脱离生命危险。求求你也动动脑子罢,若是大梁唯一的公主死在客栈中,你以为你还能安安稳稳岁月静好地坐在这里吃早饭吗?”
慕白就是慕白,果然欠揍依旧。
华川见我哼了一声,便笑了笑,给我夹了一只生煎搁在碗里,慢条斯理道:“大梁公主性命虽已无碍,却因失血过多,至今昏迷未醒。苏公子似乎十分担忧,守在床前一夜未曾合眼,他手下的随从自知护主不力,个个羞愤欲死,如今自是严加看守,不敢懈怠分毫。”
他给我生煎,我便夹了一块蛋饺给他,我觉得这个也很好吃。
听他说完,我点点头:“可是,梁凉身为梁帝放在心尖尖上的公主,出了这样的事,又是一夜未归,为何宫中竟仿佛没有得到消息一般?”
慕白恨铁不成钢地瞪我一眼:“那梁凉是何样人物,岂是能被森严宫规约束的?梁帝深知他的公主虽然任性,却不算胡来,平日里对她也算是放心。至于这几日,梁凉随便使些招数,悄无声息甩掉那群侍卫一段时日,也不是什么难事。”
“哦……”我端起碗来喝粥。
喝了两口又觉得不对劲:“等一下,昨晚我就发现苏幕遮与梁凉之间不同寻常了,我被抓走的一日,昏睡的三两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莫非他们……”
慕白却突然打断我,他右手握拳,左手成掌,右手往左手掌心砸了一下:“等一下阿黎!我方才就觉得哪里不对,你这么一说,我忽然发现了,你与华川兄,昨夜以及今日与以往很是不同,总觉得有那么些许微妙……莫非你们……哎,哎!你踩我做什么?”
我低着头拿勺子在粥里搅来搅去,而脚上用力。
慕白一边躲一边嘴上再接再厉:“……阿黎,你脸红做什么?”
我在心中哼道,你才脸红,你全家都脸红!偷偷拿眼风瞄华川,他却偏了头正在看我,眼中有戏谑笑意。
而慕白脸色愈发古怪,来回打量我与华川许久,忽然愤怒:“你们!你们何时背着我勾搭上了?”
此时我已坦然许多,瞪慕白:“什么叫勾搭,两,两情相悦你懂不懂?几万岁的人了会不会说话?”
慕白的表情,很是一言难尽。他憋了半晌,方说道:“两情相悦我是不懂,一厢情愿这个词我倒是了解,花九黎,华川兄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承认,你就四处宣传‘两情相悦’,做神女的,一点矜持都没有。”
不矜持吗?我倒不觉得我不矜持,我若是不矜持,两千年前我就该冲上去对华川诉说心意了,而我等了两千年,好不容易等到他喜欢上我,还首先开口同我表明心意,我欢喜得恨不能立刻让天地六界都知晓。
而华川安静看我同慕白闹了许久,突然搁下筷子。
他定定地看着我与慕白,神色如常,却很一本正经道:“慕白兄,在下确实心系阿黎。如今我们尚有任务在身,且此处多有不便,礼数难以周全,事成之后必当亲自前往昆仑,以九重天的名义向重炎尊神及诸位神君求娶阿黎。”
他这一番话说的,委实叫慕白愣了一愣。
我更是呆呆地望着他,不知所措。待反应过来他究竟说了什么,我的脸颊一寸一寸地爬上热云,连耳朵都是烫的。
我磕磕绊绊地说:“你,你在说什么啊?”
华川含笑看我:“你说呢?”
我说:“嗯……”
慕白终于看不下去了,愤怒地拿筷子敲了敲碗沿,叮叮声响:“你们俩够了!谈情说爱自己边儿去,老子还在这儿坐着呢!”
嗯,若非慕白在这里,我真想扑进华川怀里。
我轻咳两声:“还不是你自己要将话题引到我身上的。”
慕白说:“!!!”
眼看慕白真要炸毛了,我赶紧重新将话题引回来:“好了好了,那什么,苏幕遮与梁凉之间到底怎么了,你们有没有人详细跟我讲讲?我现在可是一头雾水。”
我心知我错过的这几日,华川与慕白想必能了解得很清楚,却没料到他们了解得如此清楚。想想也是,他们二人别的且不说,一是闲,二是手眼通天,而这两点,可谓是掌握八卦的关键条件。
于是慕白主讲,华川补充,很快我便明了,仿佛亲眼目睹。
这梁凉当真是个虎虎生风的奇女子,追起心上人来毫不怯懦。原来自那日清晨我与梁凉打了一架之后,她便将身边的侍卫统统打发了回去,并勒令他们须替她瞒着,不许叫宫里知道,更不许叫梁帝的人过来扰她清静,而她自己,便厚着脸皮在客栈里住了下来。
客栈是被苏幕遮包下来的,但人老板也就是一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哪里敢得罪这骄纵任性、武艺高强的公主,只得硬着头皮去请苏幕遮的意思。
苏幕遮到底是个君子,不愿为难店老板,只淡淡地说了一句:“随她。”
如此,梁凉便喜滋滋地搬进了苏幕遮隔壁的客房。
而一个时辰之内,她便找了苏幕遮三次。
第一次,还未得接近房门,便被苏风冷着一张脸截住。长剑虽未出鞘,剑鞘却毫不客气直接横到她面前,苏风面无表情道:“我家主子喜清静,不便见公主,请回吧。”
梁凉却颇和气,甚至很友好地笑了笑:“本公主找苏公子只是想说两句话,就两句,不会打扰公子许久的,还望苏护卫通融通融。”
苏风却铁面无私,一步都不肯退:“公主有什么话,苏风可以代为通传,私自放公主进去却是苏风万万不敢的。”
梁凉也不气馁,继续说:“素闻苏公子为人温和得很,颇有君子气度,想必即便你放我进去他不会责罚你的。况且我只是说两句话嘛,又不会耽误他很久。”
苏风说:“主子固然不会责罚苏风,这是主子对下属宽厚体恤,但这不能成为苏风违背主子的理由。公主若不需在下代为通传,还请速速离开,在主子房门口逗留这许久,既有损我家主子声誉,于公主的名声也不大好。”
梁凉这边简直要被苏风气笑了,都不知道该称他为冰疙瘩还是木头疙瘩,总之就是又冷又呆。她冷笑道:“行啊,你不是要替本公主传话吗?你就告诉苏幕遮,就说本公主心悦于他,欲与他相亲相爱,双宿双飞。”
苏风脸上渐渐浮现出古怪神情。其实他大抵只是尴尬无奈,只是他惯常面无表情,冷不丁地听到梁凉如此大胆的话语,神色一时变化不太自然,尴尬就表现为古怪。他为难道:“这……苏风不便通传……”
“你既不让本公主见你家主子,又不想替本公主传话,你自己说,本公主生不生气?”
苏风有些无奈:“公主莫要为难苏风。”
梁凉扬起下巴:“这一次便算了。你等着,也让你家主子等着,本公主还会来找他的!”趾高气扬地说完,头也不回地进房了。
而此时苏幕遮的房中,温润如玉的青衫公子刚刚画完一个扇面,画上有山有水有一叶轻舟,还有烟雨蒙蒙。方才外面的争执声其实尽入他耳中,只是听见全当没听见,只淡淡地问在一旁侍墨的苏云:“你说,这幅扇面题什么字比较好?”
苏云苦笑道:“公子难为属下了,公子明知,属下擅武、擅处事,连厨艺也懂得几分,独独不懂舞文弄墨。”
苏幕遮笑了笑,提笔在扇面上落下一行肆意行书:“一蓑烟雨任平生。”
苏云探头看了看,先是赞了一番苏幕遮的字,又说:“属下虽不大通文墨,却也模模糊糊晓得这句词的含义。意境是好,只是同咱们现下境况差距太大了。凭公子的出身、经历,以及所谋之事,便注定无法‘任平生’。”
此话,其实是有些僭越了。
苏幕遮却浑不在意,搁了笔,吩咐苏云将扇面妥帖收起来,似是在跟苏云讲,更似在说与自己听:“文墨本是用以寄托情志的,平生渴望却不可能达到的境界,在书画中想象一下也是好的。”
苏云低下头:“公子说的是,属下狭隘了。”
他将扇面收起来之后,便又静悄悄立在书桌一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苏幕遮看他一眼,说道:“有话便说。”
苏云犹豫了一下,还是下定决心开口:“属下有一言,虽知不当讲,为了公子的好,还是不得不说。大梁比武招亲已然中止,凭此途径取得神药已再无可能。可是那大梁公主对公子有意,大伙都看得出来……公子不如先假意应允了她,待得到宝物之后,凭我们的能力,尽快脱身返回苏里国不是什么难事……”
苏幕遮的脸色渐渐冷下来:“够了!我对大梁公主虽不甚了解,却也知她乃是一位真性情的女子,如此假意欺骗一个女子的感情,实非君子所为。”
苏云还想再挣扎一下:“可是公子,您的双腿唯有活壤可救啊!我们谋求了这许多年,不能功亏一篑……”
苏幕遮摆了摆手:“不必再说了。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