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关河倒吸了一口冷气。
“后退。”在关河被武思霏拉着后了两步之后,梁程就是站得最靠前的人了。他仰头,眯眼,盯着那纠结在一处的干枯的枝杈看了两秒,便摇摇头,果断地告诉所有人后退:“我们现在救不了他了,先后退吧,看看情况再说,别站得太近,不然……出了什么事情,一会儿想跑都没得跑了。”
或许无情,但他说的是实话。
干枯又繁多的枝杈纠结成了一个巨大的不停抖动——或者也可以说是蠕动——的茧子,悬停在高空。从地面上往上看去,他们甚至会由于仰头导致大脑轻度缺氧,进而眼稍微一花,而视力恢复后,他们就会直接看到那个目标。
毕竟……
现在,天还没亮呢。
而这么远的距离,显然杜绝了他们出手的可能。
——在这里的几个人,是在众多死神分公司里排名垫底的枯骨分公司的中下层人员,手里的道具怎么可能有高级货色。而低级的道具,除了一些专门针对远程目标的特例,基本上距离出了30米,就什么用都没有了。而这种特例,自然也不是这里的几个“小人物”可以入手的。
密密麻麻地纠缠在一起的枝条扭曲蠕动了一会儿,看上去就像是市场里等待挑选与烹炸的鲜活蚕蛹。
我们在等待食用蚕蛹的时候,或许从不曾想到,那些蜷缩在壳子里的生命心甘情愿地投入黑暗本是为了新生,然而最终命运回馈给它们的答案却是在黑暗中迎来死亡。
正如死神公司的员工,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投身绝境,为的是追寻绝境尽头那几乎看不到的希望,却一个接着一个地,在绝境中万劫不复永世沉沦。
在生命的最后阶梯上,苏怡迷失在恐慌与愧疚中的神志有了霎那的清醒。
若是以前让他预料到今日的场景,让他去想象,那时的自己会是个什么样子。他或许会觉得自己会怨恨,或许会觉得自己会咒骂命运不公,更或许,他根本不敢想象等待死亡的那一瞬间的自己,内心会有怎样的恶毒阴暗丑陋与不堪。他一直都希望,自己能始终是个正派的人。
他无法面对那在死亡面前面貌丑恶的自己。
他潜意识里,始终在回放着那晚自己的狼狈懦弱落荒而逃。人总是不能忘却自己真心想要遗忘的事情的。有时候你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了,其实不然。它们只是暂且在你脑海中蛰伏,然后悄悄地造访你的梦境——就在你午夜莫名惊醒的上一刻。
但这一刻,他有恐惧,却没有怨恨与不甘。
他忽然发觉,当死亡成了定局,恐惧似乎也就算不上什么了。
他发现自己前所未有的平静,平静到可以想象一下,自己现在的形象在同事眼中是有多么地像一只蚕蛹,平静到可以思考一番,不只是自己,整个死神公司的全体员工,与那菜市场里任人挑拣的蛹是有多么相像。
我早已深陷炼狱,从我丢下那个姑娘又选择为了隐瞒自己的过错而不报警开始。
与寿数无关,与鬼魂无关。
我早已无法安然地活着,只是不知,我是否配在真正的地府得到安宁。
这个念头划过的瞬间,他感觉到自己最后的生命力消失在了身上交缠的返青枝丫的另一端。
身上好像突然就松快了,就好似没有重量的灵体终于扔下了沉重的皮囊,本来好似附骨之蛆般的枝丫的存在,似乎瞬间变得遥远了。彻底失去听力之前,耳中呼隆呼隆的杂音中,混入了一声像是什么容器被阖上的声音。
盖棺,定论。
苏怡阵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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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已经退到了广场边缘,看向神木的目光复杂无比。
有恐惧,也有憎恶,还有一丝对于苏怡的叹息。
武斯霏的心情最为复杂。
她与苏怡不是第一次合作了,苏怡甚至救过她的命。而她从第三次工作开始一直用到现在的那件一级道具,入手的时候也是有苏怡出力的。
那是她第二次参与工作的时候。
她分析出了整个工作的关键,也找到了正确的方法,但捋着她的思路探索下去,找到的最后一条线索却指向一个断崖。她和苏怡已经是当时仅剩的两个员工了,两人抱着一定希望找到断崖边上,然而事实却是断崖边上什么也没有,从断崖边上往下看,却能看到乱蓬蓬的植物间有一块布料,布料的颜色和线索之一的照片上男孩的外套一样。
最后,顶着鬼魂的威胁爬下去拿那一截袖子的人,是身为男人有体力上的先天优势,并且有二级道具镜子防身的苏怡,而最终获得那一截袖子的人,是武斯霏。
苏怡只管武斯霏要了五百冥钞。
两人后来虽然没再有过合作,但平时还是有一些联系的,而且,两人还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那就是都是已经完成了五次工作的员工。
物伤其类,而这次任务里,同样完成了五次工作的武斯霏和苏怡,在一群只完成过一次两次三次的人里,自然可以算作同一类。
武斯霏的叹息里,除了可惜,还有一丝迷茫,两人的智力其实不分伯仲,但苏怡体力和道具都占优,比她更有活下去的可能,却死在了她的前面。
松长青和梁程……果然,有这么两个待转正的人给工作叠加成,这杀伤力赶得上账户十万冥钞的员工才会比较频繁地参与的三级任务了。
“……都准备好,一会儿有哪里不对立刻跑。”压下一些不利于眼下发挥的消极情绪,武斯霏道:“不过不要跑散了,如果真出了百鬼夜行之类的状况,道具集中起来才有幸免的把握。”
几人紧绷的神经刚要不由自主地松下来,就听到了这句话,戒备又上了一层。
他们真的很想现在就掉头离开,跑得离这棵邪门的树越远越好。但在这里的几个人,就连资历最浅的年爱妍,对工作的本质都有足够高的认识。他们都意识到了,员工想活下来的必要条件,就是要敢于涉险。
不作死,不等于不涉险。
想要活下来,就要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线索;避开危险的同时,你就已经放开了活下去的机会。破旧档案这样的工作看着属于可以躺赢的另类,但实际上呢,想要活下来,必须要经历的危险依旧是存在的,那就是就没有人真的敢不作为。
所以,他们只能选择留在这里,静观其变——说句不好听的、对苏怡不敬的,这有可能是他们看到神木是怎么“消化”养料的唯一机会。
——我们需要看到这个过程。
这几个人里没有傻子。
他们其实都有想过,“神木”与鬼魂之间的关系。
是鬼魂为了供养“神木”才去杀人取尸,还是鬼魂杀人才是重点才是根本目的,而供养“神木”只是顺带——甚至“神木”的存在只是为了帮助鬼魂及时消化掉尸体?
为了这个问题,他们有必要将这断绝同伴生机一幕看到最后。即便他们惧怕,即便他们不忍。
残酷,也现实。
枝叶抖动的哗啦声突然变大了,年爱妍习惯性地握紧了手电,拇指压在了手电的开关上。
凌晨隐约朦胧的微光照不散夜的黑暗,但已经不再是暗沉沉一片漆黑的背景,让广场边缘的几个人大致看清了那距离他们已经有相当的距离的巨茧的动向。
仿佛只是一个睁眼闭眼,那巨茧就变小了,紧接着枝叶一条一条一层一层地铺张舒展开来,绞成一团的枝叶散开时发出比形成时更响也更细碎的声音,关河听着,莫名就觉得有些牙酸。
走神只是一瞬间,他马上就压下了那种听到不能接受的声音时的不适感。
年爱妍看得十分清楚。
枝叶一层一层散开,茧子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看不见了;等到最后几根绞在一起的枝杈松开彼此,几人有种虽然惊讶却又在意料之内的感觉。
空无一物。
枝叶打开到一多半他们就已经比较确定地有这种想法了,毕竟……那个时候,茧子已经相当小了,就是郑悌那样身材的女孩都包不住,更不要提苏怡这样身高接近一米九的大男人了。
苏怡……已经被消化掉了。
公司的员工,目前还没听说过有谁攒够了一百万冥钞的赎身钱。各个死神分公司,根据公司等级的不同,一年会进一百到四百多不等的新人,像枯骨这样实力弱新人难长成的中下游公司,一年能见到三百多张新面孔,人数却总是在四十五十徘徊。那些已经找不到踪迹的“前辈”们,有的死无全尸,有的曝尸荒野,由于独立空间的存在,无缘入土为安的竟是占了大多数。
但像苏怡这样连尸体都被鬼魂消化干净的,也是少见,年爱妍等人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况。
然而……就算留下尸体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除非他们能找到方法,彻底解决这个空间里鬼魂的威胁,不然,就凭那一路被追杀直到登上渡船的糟糕处境,他们就不可能将同伴的尸体带回现实世界。
抛开无谓的遐思,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所谓“神木”上。
果然,伴随着连绵不绝的沙沙声,更多的叶子生了出来,事态似乎并没有失控的意思,神木好似不屑于纠缠自己脚底下的这五个小蚂蚁,只是自顾自地伸展着自己刚刚恢复生机的那一部分肢体,那怎么看都有几分拟人化的动态看得几人心里一阵发冷。
这样枝繁叶茂的一棵巨树……给他们的威胁感远强于貌似保持着人类的形态的鬼魂。
如果这棵树完全活过来……枝丫完全舒展开的话,恐怕能覆盖整个村落,到时活动范围被限定死了的几人就好像是瓮中的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逃出生天。
而且,结合手札里的描述,那些选择离开后便杳无音信的人,以及更早的时候出村送饭便遇害的人,他们是被鬼魂所杀,还是被神木所杀?他们的存在仿佛是在提醒他们,神木恢复活力后,枝丫或许能延伸到更远的地方。
几人忽然就意识到了本次工作过程中存活人数的重要性。
人死的越多,神木就越有活力……
另外……鬼魂真的是八个吗?
鬼魂和神木之间,又该是什么样的关系?
疑问似乎越来越多了,但他们,损失不起任何一个人了。
先前担心过的“神木抓人”“百鬼夜行”等要命的异变,似乎只是他们的假想,但并没有真的陷入困境的几人,心情却更加地沉重压抑了。
“……不太对啊。”武斯霏忽然道,年爱妍的也好像在武斯霏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联想到了什么:“的确不太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