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法师不知道弗洛提教授,但没有人知道他是神之子。这位伟大法师的半身像就放在白塔图书馆的大厅。七十多年前,他创建白塔之后不久,领悟了空间移动的法术。他曾靠它行走世界,但他一生都没有将这个法术传授给别人,也没有解释过为什么。毕竟这个法术能给法师带来的,是无与伦比的优势和荣耀,但是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能使用。他这样的选择曾经引起诸多非议。
米莱雅解释道:“他不是不想,但是除了神之子,没有法师有足够的法力来施展这个法术。就算是弗洛提教授使用,依然有很多限制。”
我依然不敢相信,“他怎么可能是神之子?”众所周知,弗洛提死于一场仇杀,如果他是神之子,凶手怎么会轻易得手。
提起这事,米莱雅神色凄然,“因为他是故意让那些人杀了他的。杀害他的人,是我们称为猎杀者的一个组织,他们很早就开始谋划捕猎神之子,控制他们,从他们身上获取无穷的魔法。弗洛提教授想要保护下一位神之子,不让她落到猎杀者手中,于是他主动暴露自己的身份,走进了敌方的圈套,他放弃了抵抗,甚至逼他们杀害了自己。他知道如果继续等到自己衰老,等待不知何时来临的死亡,到时候他可能没办法周密地完成计划。
“猎杀者那时已经知道了弗洛提的身份,处心积虑地围猎他,没想到他不但不合作,还一心赴死。他们没有料到,弗洛提已经为我安排好了一切,打算由我来完成他未竟的事业。我从能自由行动开始,就一直在研究和寻觅,直到现在,终于确认了魔法的源头。”
这个我倒是略知一二,这是白塔常年研究的重要课题之一。先民向大自然献祭祈求力量,他们建立起巨大的高塔来承接神的恩赐。这是魔法的源头,但具体情况早已不可考。米莱雅又怎么会知道所有这些不为人所知的细节?
她讽刺地指指自己的大脑,“从我觉醒的那一刻,我就拥有了前几位神之子的记忆。从第一个想要舍弃自己的身份的神之子开始,他们就已经开始筹划一切。我们虽然被赋予无尽的力量,寿命却与常人无异,于是他们用魔法,把记忆代代传承。
“你以为为什么这两百年,神之子的身影从各种记录中消失了?他们隐藏自己的身份,专心研究破除这种诅咒的方法。对,对我们来说,这是被诅咒的命运。甚至白塔都是一个幌子,它招收学徒,然后收集他们故乡的资料,为的是研究传说中先民的高塔,确定它们的存在,寻找具体的位置。只不过所有的研究结果,都只存在在我们的记忆中。”
此刻我才明白,传说中的那些高塔真的存在!莫非,就是我所目睹,米莱雅毁去的那根巨大的石柱?
她也无意隐瞒,大大方方地告诉我:“我们叫它魔法支柱,只要毁掉它们,魔法就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山涧里的那个,是我毁掉的第二个。第一个干脆就在图书馆的地下室——想来是弗洛提教授故意选址在此。第一次我没有经验,又要尽量动静小一点,消耗实在太大。离开的时候我撞见了大导师,他可能是觉得不对劲,非要和我谈一谈。结果你突然出现,他没能问成。
“纳维尔,我不得不说,那天你这样做,我很感动,但是你得出的结论真的很可笑。”
米莱雅冲我温柔地笑笑,好像想表达她的感激,但是我只在她的脸上看到虚弱和疲惫。
瑞亚一直保持缄默,没有评价,也没有发问。此刻她看向自己的同胞姐姐,担忧又惶恐。
我一时无法消化米莱雅告诉我的“真相”。我是一个法师,从我十一岁进入白塔,魔法就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为自己的身份和力量而骄傲。可是米莱雅却说,她要毁掉这一切。
如果我没理解错,她要是完成她的目标,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魔法,当然也不会再有什么法师。我们失去了引以为傲和赖以生存的东西,被重新贬为凡人。
我无法接受。
几十年过去,直到现在,我依然能感受到我心中的空洞。最后一个魔法支柱倒下的时候,我感觉到了那种树木被吸干汁液,魔法从我身上流走的刻骨痛苦和失落。在往后的几十年间,我再也没能找回它。
但我也从未后悔过,再让我选择一次,我依然会站在米莱雅这边,就算代价是失去所有。
米莱雅说完了,往椅背上重重一靠。我盯着她的脸,紧紧地握着双拳。
“你不是真的打算这么做。”我说。
“不,这就是我要做的事。”她长叹一口气,“纳维尔,我讲完了,你现在可以走出去,向白塔、大导师,向所有的法师揭发我的阴谋了。”
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在乎我会怎么做。
“不。”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胸腔里隆隆作响,“我说过了,我会站在你这一边。我不会告诉别人,但是我不能接受……米莱雅,如果只是为了保护神之子,让魔法消失,这……你让其他法师怎么办?这对他们太残忍了。”
“你以为这只是为了保护神之子?我早就说过了,魔法不是人类应该拥有的力量。法师参与世俗的战争和权力的争夺已经是常事,他们利用这种优势去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本无可指摘,但是当普通人死于魔法而且无力反抗时,你还能无动于衷?猎杀者现在瞄准神之子,是想一劳永逸,可同时他们也没有放弃试图从其他法师身上获得更多的魔法,他们在谋杀。已经有领主开始招募法师,我简直不敢想,等法师之间的战争打响,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而现在,是毁掉魔法最好的时机,万一有一天猎杀者真的找到控制神之子的方法,一切就太晚了。”
我从她的眼里看到一往无前的决心,我也无法反驳她的话。
她明白她已经说服了我,低低地叹息道,“纳维尔,你已经知道了所谓的真相,你又想怎么样呢?请离开吧,随便去哪儿,唯独不要卷入此事,这是在保护你。”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我们静静地对视了一刻,我平静却固执地说:“不,我要跟你一起去找那些见鬼的支柱,如果你要毁掉它们,我就要在旁边看着。”
“你疯了吗?!”
“你别想赶走我!”她要以身犯险,却要我离开,以此来保护我?我忽然很不甘心,“你不惜一切代价要让魔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可就算你是神之子,你也不可能轻轻松松,毫发无伤地做到。你看看你这次从山涧出来的样子,你要是一个人去做这件事,你会死掉。”
“那是因为你这个傻瓜突然出现,我毁坏支柱需要倾尽全力,你还要我分心把你从暴烈的魔纹里拉出来!”
她的话印证了我的推断,她在锉碎支柱的时刻,无暇旁顾,如果有人这时候要插手,她将面临死亡的风险。为了达到目的,她不惜赌上性命,义无反顾。
不,不!我忽然意识到,她不是在拿生命做赌注,她已经把自己的一生都压了出去。根本没有人能动摇她的想法,她一来到这个世界,使命就交到了她手中。她拥有了几百年灰暗、沉重的记忆,她见过了太多不幸和惨剧,远远超过一个女孩能承受的。
我一时无话可说,她是带着一颗怎样阴沉和绝望的心长大,我不知道,但就连她自己都甘愿放弃魔法,那这世上,没有人能动摇她分毫。其他的法师,连我在内,都不会有比她更有资格审判魔法的命运。
于是我对她说:“我跟你一起走,你要去哪,我们一起去。你要毁掉支柱,我会在一旁保护你。”
“你开什么玩笑……”米莱雅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我把一切告诉你,是为了让你走,不是要你和我一起去冒险……”
“我知道。”我从未如此坚定,“可是比起失去魔法,我更不愿意看你无辜丧命。这不是你该有的结局。”
那时的我其实心中还存有私心,我怀有一丝侥幸,就算按计划毁掉所有的魔法支柱,也不一定真的会让魔法消失。不管成功与否,我不想米莱雅发生什么意外。我也许不能改变她的想法,但是我能保她免遭劫难。
而现在,我必须为那时的私心向她忏悔。
我们依靠已经有的信息,继续抽丝剥茧,一个一个刨出支柱所在的具体位置。
那几年间,我们走遍了这片大陆,翻越高山,途经草原,我们甚至曾经在人鱼的帮助下,深潜海底,却无功而返。
两年后,我们摧毁了第三个支柱,两个月后第四个。第四个支柱是一座巨大古神庙的门前立柱,它碎裂之后,整座神庙顷刻间倒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米莱雅后来告诉我,她额头上出现的六芒冰刃,即是支柱的象征。
那天入夜,她疲倦又虚弱地睡了过去,但是额头上的六芒冰刃依然在夜色中闪闪发亮,此时,它们只剩下最后两根,纤细脆弱。
我出神地拨了拨火堆,然后凝视着自己的双手。
两年前,我们从国都启程之时,六个支柱已经倒下了两个。当时我并没有感觉到支柱被毁给法师带来的影响。但是米莱雅毁去第三个支柱之后,我发现我的力量明显减弱了。我施咒的时候,不能像以前一样精准有力,甚至连行走的时候,跟上她们姐妹俩已经开始有些困难。
我没向她们提起这事。
前几天我们途经神庙山脚下的村庄,村民们正在愤怒地驱赶一个法师,说他假冒法师,骗取钱财。那个穿着法师束袍的中年男子慌慌张张地躲逃着,看见我们,如蒙大赦地跑过来,要我证明他的清白。我试图感应他的魔法波纹,却发现它像一口干涸的井,虽然存在,但没有力量在流动。
我替他作保,打发他离开,自己再帮他去处理村民拜托的事情——打扫魔法生物的尸体。
那些乌黑的隼死在田间,有魔力的血液污染了土地。
米莱雅帮忙打扫,期间异常的沉默。我低声问她:“你知道会这样的,对不对?”
她点点头算是默认。
“白塔那边肯定也感觉到了。”我说,“他们会疯掉的。”
“这就是我不想你参与其中的原因。”米莱雅说,“不知道原因,兴许还好受点。到最后,魔法会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之后再过个几十年,大家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无言以对,心中却悲痛又恐慌。我就要失去我赖以生存的骄傲了,我自愿放弃,却又好不甘心。
第二天我们登上高山,没费多大功夫就确定了魔法支柱的位置,米莱雅点燃火把,加以魔法,在支柱周围画下重重魔纹。
我安静地看着她完成这一切。她开始吟唱咒语,随着第四个支柱的倒塌,我胸中忽然空荡荡的,像一阵风刮过,把所有东西都卷走了。
夜里我试了两次,才点着火堆。
“你还没睡么?”米莱雅醒了,她深棕色的眼睛在火光的照耀下微微发亮。
“没。”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你怎么醒了,不多睡一会儿?”
她微微一笑,“耗子都摸进门了,还怎么睡?”
我立刻看了看四周,然后起身,指尖拈起一团火。有人进入了米莱雅的驱逐之境。
米莱雅按下我的手,“不用那么费劲。”
她忽然高举双手。大地像抬头的巨龙,土丘拔地而起,向四周的敌人扑去。他们还没有出手,就归于静寂。
“去叫醒瑞亚。我们该走了。”她踩灭火堆。
“那是谁?”
“还有谁?”她再抬起头,两眼已是血光毕露,“当初弗洛提一心求死,死在他们的陷阱里,他们没能达到活着捕捉他的目的,这些年一直在查,终于又追到我头上来了。别说了!赶紧走,他们人很多。”
我叫醒瑞亚,三人趁着夜色钻进树林,路上又好几次被包围,但米莱雅在,他们根本没有机会。
我从未见过这样暴戾的米莱雅,这下她终于除下了隐藏的面具,卸下了自制的桎梏,像一把真正的利剑出鞘,随意舞动便可扫退千军万马。
旭日东升之时,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我的体力从未差到这个地步,这都是因为原本充盈我身体中的魔法之泉已经开始干枯。
“米莱雅。”我听见瑞亚叫住她姐姐,“等一等,等等,纳维尔累了。”
米莱雅转过头看我,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枝叶照在她脸上。她的头发乱了,两眼血红,神色可怖。我回首望去,发现她一路经过的地方,四周的草木皆已化作尘土。
瑞亚也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我看见了他了。”她颤动着嘴唇说,“我看见那个人了。”
“谁?”
“是他杀了弗洛提……”她双手抱住头,“是他杀了我!”
她发出一声尖锐的哀嚎,跌坐在地上。
雪尔米拉受了惊,它扬起前蹄,惊叫着跑走了。
“雪尔!”瑞亚叫它,但是它很快没了踪影。我怕它被敌人抓住——这样对我们反而不利——便让瑞亚去找它,我和米莱雅在一旁的隐蔽处等。
米莱雅靠在树下兀自哆嗦了半天,我劝慰也无用,只能提心吊胆地盯着周围。过了许久,她慢慢平静下来。
她说:“我没事。”
她虽然这么说着,一道血红的泪却堪堪从她眼角流下。
她见我表情不对,伸手去擦,满手猩红。她无所谓地在衣角蹭掉血迹,“纳维尔,我也是法师,不可能不受影响。”
这个晚上她消耗太大,情绪又不太稳定,之前四根支柱的倒塌对她的影响,终于显现出来。我突然想到什么极其可怕的可能性,问她:“等到最后一根支柱倒下,所有的法师都会变回普通人,对不对?”
“嗯。”她回答,“回到他们觉醒之前的那样。”
“那你呢?”
“一样的。”米莱雅很平静,似乎早已接受了这种命运,“我会变成普通人,纳维尔。”
“你甘心吗?”
她没有回答。
她是我见过最强的法师,她将要失去所有的魔法,还是自己亲手毁掉。
“其实我不是很在乎。”过了一会儿,她回答,“我在觉醒的那一刻就知道了,我的一生都是为了完成这件事。等到这件事结束,等到魔法离开这片大陆,等到所有的法师都变回普通人,再也没有人争夺力量,用来互相伤害,只有等到这个时候,我的一生才属于我自己,它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