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春日的午后。
两点后就起了风,漫天的柳絮飘飞,柳苏住在七楼,向阳台外伸出手去,还是可以触碰到它们。
窗外,天阴了下来,是要下雨了。柳苏将晒着的衣服都收了进来,换了套天蓝色印有白色圆点的棉布睡服,打开电脑,然后去厨房泡了杯茶。坐到了电脑前,看着360告诉柳苏,她的开机速度打败了这世上67%的电脑,柳苏笑了笑。
自清明以来,已经12天了,一滴雨都未下过,大约是心里早早盼着了的,所以反而有些高兴。
一只苍蝇不知何时飞进了屋子,在纱窗前飞来飞去,寻找出路。啊,应是开着门的缘故。柳苏起身关了门,那苍蝇还在爬来爬去。要在以往,柳苏必是往一边移过纱窗,将那苍蝇轻轻地拢了出去。今天不知为何,却是有些懒得动了,只顾望着那苍蝇发呆。也罢,让它多留一会吧,好歹,这屋里也多了一个陪伴的,不至于太过寂静。
纱窗是很久没清洁了,手指触碰后,不小心在脸上摸了一把,赶忙拿出镜子,只见脸上已是有了一道黑。如今想起来,那时,那个人,曾为了这样一抹黑,笑得很好看,整齐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光,为着这笑,柳苏别扭了很是些日子,想来其实是甜蜜的。柳苏依稀记得,也是在这样一个春日,这样一个将雨未雨的时候,遇见了他。
那时,柳苏12岁,小学五年级。期中考试的时间很近了,柳苏一放学便埋头功课,心无旁骛。柳苏喜欢上学,对于考试甚至有种狂热,每次班上测试,柳苏都能得第一。当柳苏拿着试卷呈到妈面前时,妈瘦削的脸庞上那些悲苦就会不见,那笑容,便如春日里的花朵一般盛开,那笑容,便是柳苏全部的念想。
方凳有些摇摆,害得柳苏写的作业有些歪歪斜斜的,柳苏便有些生气。将方凳搬起来紧靠在门槛,顶住后,顺手将门槛外的一块小碎瓦垫到了凳脚下,这根方凳年代着实有些长,上面的红漆都已经褪得起了皮,没几处是完整的了,这凳脚也是高低不一,垫平了这只,另一只又觉得低了,稍一按,便来回摇晃。柳苏真的生气了,忍不住重重地往方凳上一按,连带着整个人也按了上去。倒是奇了,它还真被按平了,纹丝不动了。柳苏拍了拍手,得意地笑了。
正准备坐下继续写作业时,远处忽然喧哗了起来,有好多的人,还有好几辆手拉车,上面装着箱子柜子的,看着像是搬家的,而且,这些车子就在柳苏家前面停了下来,难道是要住进柳苏家前面这屋子?这屋子自从那件事后,已经空了两年了。再者柳苏们苏家村多年没有外人搬来,这在于柳苏,是相当好奇的,便这么一直看着,想要知道到底是些什么人,这么大胆敢住进这屋子里去。
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一边指挥别人将东西一一搬进屋里,一边从胸口的袋里掏出一包烟来,一支支地分给大家,见者有份。他远远看到了柳苏,笑着对柳苏点点头,取出一支烟来,递给他身边的男孩子,跟他说了什么,那男孩子便拿着烟,微笑着向柳苏走来。
到今天柳苏还记得他向她走来时,身后的阳光突然从暗黑的云中透了出来,灿烂无边,他就在那一团光亮中向她走了过来。他轻盈的脚步带起了春风,暖暖地拂了过来,柳苏忘了他到底穿了什么,只记得他脚上那双白球鞋看上去好干净。
柳苏有一丝忐忑,远远就冲着他摇着手,意思我不抽烟,不用给了。他却不管不顾地走到柳苏面前,站定,将烟递了过来,微笑着:“给。”
柳苏拼命地摆手,爸说了,不能平白拿别人的东西。
他象是明白柳苏在想什么,将烟递得更近些,笑着说:“拿着吧,我爸说是谢谢你爸的。”
他的笑容有种魔力,柳苏不由自主地接过了烟,轻轻应了一声:“哦。”
那边他爸爸已在冲着他喊:“顾坚,快进屋给叔伯们倒茶。”
他看了柳苏一眼,笑了笑,转身跑远了。
原来他叫顾坚。
奇怪,他爸爸为什么连名带姓地叫自己的儿子?我们这里就从来不这么叫,都是取名字中一个字,后面带个“儿”啊,或者,前面加个“阿”。譬如自己,爸就叫阿苏,从来不会叫我柳苏。柳苏觉得有点有趣。
直看到搬家帮忙的人都进了屋,外边没了人,柳苏才记起作业还没做完。天已经暗了下来,柳苏加快了写字的速度,顾不上写的那些字正还是歪了。柳苏明白,如果现在不赶紧做好,等父母回来,她大概是没有时间再做的了。
越害怕什么,便越来什么。
天越来越暗了,雨丝已经飘了下来,糟糕,雨一大,地里的活便不能再做,父母就要回来了!
“阿苏!天这么黑了你还在这儿!晚饭烧了没?鸡喂了没?你弟呢?”她爸柳坤扛着锄头,还未走近,一身怒气已是扑面而来。
柳苏赶紧起身,却是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因为什么都没做。
柳坤一看柳苏的脸色,便知结果,气得大步上前,往地上一扔锄头,大手一挥,方凳上的课本和作业本便如柳絮一般地飘了出去,四散在地上。被雨淋湿的泥地毫不费力地粘住了它们。
柳苏妈苏文看了丈夫一眼,蹲下身子将柳苏搂在怀里,轻声说:“别把阿苏吓着了。”
柳坤瞪着柳苏:“你弟人呢?!”
柳苏怯怯地道:“在.在隔壁阿平家玩。”
柳坤大步流星地走到隔壁,大声叫着:“阿青,阿青——————”
隔壁的平妈从灶间跑了出来,倚在摇门上,对着柳坤笑着说:“你家阿青早回去了,怎么,人没在家?”
柳坤皱了皱眉,他一向讨厌平妈的那副腔调,也不回话,转身走回来,蹬蹬地上了楼,又蹬蹬蹬地下了楼。柳苏正一张张地捡着四散的纸张,没想到他一把拎起了柳苏,柳苏便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柳苏的脚便有些发抖,心里很是恐惧,脸上却未显露分毫。柳坤毫不犹豫地扒下柳苏的裤子,抡起大巴掌,一记,又一记地打在柳苏那早就伤痕累累的屁股上。瘦小的屁股哪经得住这般大力地打,很快浮起来了很多的红色的五指山。苏文听见声音冲了出来,却只是轻声喊着:“别打了,别打了。阿青不是好好在家睡觉么。”两手紧抓着裤子,轻声啜泣。
柳苏咬着牙努力不喊出声,眼泪却是模糊了眼眶。。
在泪眼朦胧中,柳苏看见雨中有一个女人,撑着一把伞,左手牵着一个男孩,正是顾坚。
不知为什么,从来没感觉过难堪的柳苏,脸上像一堆火在燃烧,柳苏直觉地不想被他看见这样的场景。
那女人仿佛不知如何是好,走过来也不是,退回去也不是,就这么站在雨中,她的脸上有一种不忍的表情。
柳坤终于打累了,收起他全是骨头的大手,恨恨骂了一句:“看你以后还敢不管牢弟弟!”他骂完后弯腰去拾锄头,这才发现对面站着两个人。他愣了愣,有点局促地唤了声:“是顾家嫂子呀。快,快进来坐。”
苏文抱过柳苏,迅速地整理好柳苏的衣衫,将散乱的纸张往柳苏手里一塞:“阿苏,到灶间去,帮妈看着火,噢?”
柳苏低着头,不敢看顾坚他们,疾步向里面走去。羞愤和凄苦外竟还有一种恨意,柳苏清楚地知道这恨意不是因为爸打自己,而是因为顾坚眼中的那抹同情。他恨爸在外人面前打自己,连带着也恨上了顾坚。
我,不需要同情。
柳苏坐在灶洞前,用火添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灶洞里面的柴火,屁股在木凳上搁得生疼。柳苏只得稍稍翘起些,就像蹲马步似地蹲着,时间长了便觉得难以忍受,又想了个法子,右手撑在凳上,右边的髋骨当成屁股搁在凳子上,这样一来,果然好多了,心里为自己的小聪明感到高兴。耳朵却是竖着,希望顾坚母子快点走。
过了会,人声便悄然了,想来已经走了。
脚步声沿着天井向灶间而来,柳苏一听便知是妈妈,心里松了口气,实在不愿意见到爸那张青色的脸。
苏文手上端着个碗,一见柳苏斜着身子的样子,泪水又流了下来。柳苏其实心里有些烦,哭哭哭,就知道哭,一点用也没有!又觉得这样想妈是不对的,妈心里都是苦的,我又怎能再给她添苦?于是柳苏便笑着站起来,朝她吐了吐舌头,装出嘴馋的样子:“姆妈,是什么好吃的呀?”
苏文看到柳苏的笑脸,伸手往自己脸上抹了把,往筷筒里取了双筷子,插住一块递给柳苏:“刚才顾坚姆妈拿过来的糖年糕,饿了吧?快吃。”
柳苏最喜欢吃的年糕!柳苏眼睛亮了,接过就往嘴里塞,囫囵地嚼着,还不忘跟妈说一句:“我去叫弟弟下来吃。”
弟弟这点跟柳苏一样,超喜欢吃年糕的,不过他最喜欢的是煨年糕,那也得邻居谁家偶尔送一两根年糕的时候才有得吃。
柳家村过年时几乎家家买米浸米的一起打年糕,一般腊月初就很有点盛况的感觉。村里只有一个打年糕的机器,到了那时节,那是要漏夜去排队的,不然指不定排到啥时候呢。柳苏家穷,过年从没去打过年糕,柳苏唯一一次去,还是边上柳平家需要人搭把手才叫上柳苏的。至今还记得那糕花刚蒸出来的时候,香气扑鼻,柳平捞了一把塞柳苏手里,那个烫,那个香,那个好吃,柳苏想她一辈子都不会忘的了。
苏文点了点头:“是要叫醒他了,再睡下去,晚上又要折腾得全家没得睡了。”
上了楼,只见弟弟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睡得香,就算是平躺的,肚子还是有点向上鼓起。不鼓才怪,柳苏家但凡有点肉有点鱼的,全在他肚子里了。奇怪的是,这两样东西柳苏打小就不爱吃,要是放柳苏面前,柳苏估计是连饭都吃不下的。所以姐弟俩在吃的上面和谐得很。
“喂,起来了!”柳苏捏住弟弟的鼻子,非如此不足以让他起床。
弟弟懊恼地挣扎了两下,小的时候没有几年好差,他差柳苏两岁,力气便大不过柳苏,只得无奈地起了身,瞪了柳苏一眼:“干嘛叫醒我!我还要睡呢。”
柳苏将筷尖上的糖年糕移到他眼前:“想吃不?”
“年糕!”弟弟睡意全无,立马下床,夺过就吃,连吃边外走,“还有不?”
“你想得美,一共就两根。”
“还有一根呢?”
“我吃完了。”柳苏看着他津津有味的样子,嗯了口唾沫。
“还想吃?囔,给你咬一口。”弟弟将筷子往柳苏嘴前一伸,柳苏不由自主地张口咬去,咔,上两牙齿轻脆的合在一起,咬了个空。弟弟一手指着柳苏,笑得前仰后翻的。
柳苏两手叉腰:“叫你骗我!”伸手就往他的肋下痒去。他最怕痒了,手上拿着年糕没法反击,只好用脚一蹬试图阻止柳苏,这一蹬,正好踢在柳苏的右边屁股上,嘶~~~~~柳苏倒吸一口冷气,顿时呲牙咧嘴。
“咋的了?爸又打你了?”弟弟皱了皱眉,“为啥?”
为啥?还不是因为你!你是咱家的香火,从你出生起,我就注定了成为陪衬与出气筒。柳苏默然地揉着屁股,挨打的次数实在太多了,而老弟不管做错什么,挨打的总是柳苏,所以柳苏的屁股满是黑疙瘩,他的屁股白白胖胖的。所以柳苏老早就明白什么叫重男轻女。
“姐,你真傻,你不会逃呀!”
逃?逃到哪里去?除非有一天我能逃出这个柳家村。是的,等我长大了,我死也不要呆在柳家村。我要到很远的地方去,离得越远越好。这大约便是柳苏小时候最大的理想,不是当科学家,不是当老师,而是逃。
“妈让下去吃饭。走吧。”柳苏转身向楼下走去。年久的木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