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陆宅正堂角落的位置,男人穿着白色的衬衫,坐在一架欧洲老式钢琴前,男人的背十分挺拔,仿佛有着与生俱来的傲气。他的指下奏出悠扬的钢琴声,回荡在整个陆宅,琴声听来像是弹奏者满腹心事却无人诉说,使人感到凄厉、悲凉。
正堂的另一角落,撑着一个红木而制的衣架,挂着老旧的北洋军阀服,旁边放着格格不入的五色星帽。
这是程挽秋第一次进陆宅的印象。
“少爷,有位小姐找您。”带挽秋进来的管家沈叔毕恭毕敬地说道,又望了望程挽秋,神色稍有些不对,“她身上,带着夫人的玉佩……”
钢琴声在这里戛然而止,陆西城起身走到程挽秋的面前,声音低沉而有力:“玉佩给我。”
程挽秋愣愣地望着他的脸,秀丽温雅的眉目,并不张扬,可是那清幽高远,从容自若的气韵却仿佛有刻入骨髓的魅力,坚毅而冷漠,精致而英俊,他深黑色的眼眸像是浩瀚无尽的宇宙,让人看进去,却看不到尽头,他就像是天然而成的玉,无须雕琢,只在那里,就会散发出无玉可比的光泽,与之相比,其余再美的玉恐怕也只能成为小石子。
回过神,她将玉佩递给他。
陆西城确认好玉佩,握在手中,“玉佩的主人在哪里?”
程挽秋的思绪被他的话拉回到今日在萧何宅院中的情形,眼泪不自觉地盈满泪眶,她竭力用最简短的话将其叙述出来,怕多一个字都会唤起她对今日之事的内疚和恐惧。
她话音落,陆西城蹙起眉头,压着嗓子问:“你是说,她死了?”
程挽秋含泪沉默。
陆西城对她身后的沈叔点了点头,沈叔便离开了大堂。
程挽秋心觉内疚,又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姨娘会突然…我…”
“等等,”陆西城打断她,“你说她是你姨娘?”
程挽秋拿出包里的字条递给他,“我的生母叫萧以秋,她留下这张字条,让我在二十二岁时来北平找姨娘。”
她的这句话,将陆西城拉回了他最痛苦十七年前。
陆西城正在学习钢琴时,陆宅传出陆远山病危的消息。
陆宅充斥着悲伤,不亚于当年的唐家。
陆远山支开了所有人,只留下年仅十一岁的陆西城。
他卧在床上,脸上已没了血色,时间一点点地过去,这个曾经驰骋沙场的大将军,大军阀,大司令,如今却像个不哭不闹的小孩一般静静地躺在床上,他的眼神告诉陆西城,他似乎有好多的话想要告诉他。
“城儿……”他轻唤。
陆西城急忙俯下身子,道:“爹,我在,你说,我听着。”
“记住…我死后,你绝不能走我的老路,战场危险,陆家不能没有你……还有,我的亲生孩子,她的母亲叫萧以秋,是萧何的亲姐姐…若孩子有日找到你,你千万不要告诉她,她的真实身份…我,不想让她知道她的父亲,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军阀…”
说到这里,他吃力地咳了几声,过了许久,才又开始说话。
陆西城早已忍不住泪水,心中似有着万箭穿心,但却始终俯在他的耳边,仔细地听着他极其小声的话语。
“不管男孩女孩,你一定要将她当作亲生妹妹或弟弟看待,保护她不受伤害…我陆远山一生…坏事做尽,欠以秋的,欠唐家的,欠黎民百姓的,太多了……”
一言一语,每个字如同一把把镰刀收割着他空旷的灵魂。
说完此话,他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爹!!!”
陆远山逝。这个屹立在陆西城心中的巨人,倒在了他的面前。
过了几年,萧何便找到陆西城。
“城儿,陆家在西边是否有座朝南的老宅?”
陆西城点头,“是,不过因为离京城十分远,搁置了很久。”
“那就好,”萧何说,“那年远山死了,我本也不想活,可当时你太小,陆家上下是再也经不起打击,陆家这块肥肉,无论是日本人还是各派军阀都虎视眈眈良久,不过现在你已经长大了,已经能够担起守护陆家的责任,我也没有顾虑了。”
“可是,娘,你为何偏偏要选择那座老宅?”
“其实我很早就想搬过去,那里人少清净,所以那年我的姐姐离开时,我留给她的地址是那里,城儿,你别阻拦我,你现在身上担着的是整个陆家的命,不可任性。”
陆西城沉默了半晌,从怀里掏出一块刻着“陆”字的青色翡翠玉佩,递给她:“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就把这个给他看。”
“好。”萧何笑着接过。
陆西城陷入回忆的这段时间里,程挽秋一直静静地等着他,没有打断,也没有任何举动。
他回过神,这才注意到程挽秋的衣服已被雨水打湿。
“迟暮,带她去换衣服。”
“是,少爷。”一边站着的叫做迟暮的女孩应声,带着程挽秋上楼。
过了一会儿,沈叔带回来消息。
“少爷,今日夫人之事,已确认是大岛征十郎与其党羽所为。不过…”
“说。”
“夫人是自杀。”
他凛冽的目光中,瞬间腾起一层厚厚的白雾,“沈叔,你如何想?”
“回少爷,老夫认为是日本人想通过夫人控制陆家,夫人为了阻止,便…听附近的人说,他们已经去过多次了。”
“你和我想的一样。”陆西城走到正堂边挂着遗照的角落,抬头注视着照片,沉默了良久,开口道,“那前几次娘没有这样做,是因为她还没有等到那个人吧。今天她见到她了,也安心了。”
沈叔眼里闪过光亮,“你说,那个女孩,是将军的……”
陆西城垂眸,“退下吧。”
“是,少爷。”
“记住,我死后,你绝不能走我的老路,战场危险,陆家不能没有你。”
“你在想什么?”程挽秋从楼下走下来,穿着及膝的白色睡裙,沐浴过后,整个人显得灵气十足,未干的水珠挂在发丝上,长发如瀑,直垂到腰,细碎的额发衬得她显出灵秀之气。一如婉约的江南,一如壮丽的北国,让人惊叹。
陆西城打量完她,道,“没什么。”说罢走到沙发上坐下。
程挽秋随他坐到沙发上。
“陆少,”她小声喊,“姨娘是您的?”
“她是我的母亲。”陆西城淡然道,看着程挽秋闻言后的脸色,他又说道:“你不用感到内疚,你的出现对我母亲来说是好事。父亲死后她能挺过这十七年,算是奇迹了…”
陆西城虽是这样说,挽秋却能感觉到他在言语中透出的悲伤,她看着她,心中突然泛起了一丝怜悯,这怜悯又似是对自己的。人生在渺渺红尘,微小得宛若一粒沙,可即便是沙,也明白自己生在何处,在何处而归,这样想来,她竟然还不如一粒沙子。
“陆少的父亲,可是当年北国最大的军阀,陆远山?”
他望向她,“你怎么知道?”
“当年,北国那场大饥荒饿死了许多人,奶娘的家人只好逃回南方,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出生,这些话都是奶娘告诉我的,她说……”
“这不完全是他的错。”他打断她,眼里的光亮忽然黯淡了许多,“他不是你们说的那样。”
程挽秋将他眼中的认真与倔强尽收眼底,突然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是吧。”她忽然道,这两个字,扰乱了陆西城的心绪,自饥荒发生后的那二十三年来,除了陆宅的人,其他人都认为陆远山十恶不赦,没人愿意去接受他,也没人愿意相信他骨子里的善良。
挽秋对他笑,“其实…自我懂事以后,我身边的邻居,包括那些同龄人,都说我的母亲生下我便抛下,是个冷血无情之人,可奶娘却一直告诉我我的母亲是一位温柔善良又有正义感的女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就是在潜意识里觉得她就是个好人吧,就算抛下我,也一定有所苦衷,或是有她自己的理由,况且,今天姨娘也跟我说过,我就更相信了,所以,只要有人觉得这个人是个好人,那就说明他并非坏到骨子里,陆少的父亲,大概就是这样吧……”
陆西城静静地望着她,道:“要是人人都能像你,父亲也不会走得那么遗憾。”
“其实,我能这么说,是因为我是南国人,我没有亲身经历过那场饥荒,也没有尝过无依无靠的滋味,那些人恨你父亲,也是情有可原。”
说了那么多,挽秋也有些口渴了,端起桌上的水大口喝了下去。
看着她,陆西城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了二十二年前的场景。
他分明就见过她,二十二年前,他分明就见过萧以秋。
二十二年前,陆西城六岁,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萧以秋。
陆氏的老宅中,萧以秋和陆远山面对面地站着,陆西城本是找父亲分享一天所学心得,却不料撞见二人,只得躲在一旁。
“你别过来。”萧以秋将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步步往后退,始终与他保持着较远的距离。
“以秋…”他仍不放弃地努力往她靠近,语气中透着些许无奈。
“你别过来!”萧以秋的眼里盈满了滚烫的泪水,“你再过来,我就和肚子里的孩子同归于尽!”
“以秋,我知道我错了,你先把刀放下,好不好?”
“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应该是个好军阀的,你不应该是这样,你不该让人民饱受饥荒,不该让整个北国民不聊生,处处凄凉。”
陆远山凝视着她,眸中带着温柔,带着悔恨,一步步地朝她靠近。
“我爱的远山……不该是这样的…”她的眼泪顺着脸庞滑落,一滴滴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落在他的心上。
趁她放松警惕之时,陆远山上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匕首,将她紧紧抱住,“以秋,我知道我错了,我一时被利益冲昏了头脑,你回到我身边好不好?”
萧以秋一把推开他,眼眶红着,泪痕未消,眼神却异常坚定与决绝,“陆远山你给我记住,我再也不会回到你身边,你也别想见到这个孩子,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分道扬镳。”
一句一字,像磐石迎头砸下,压得他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他离开时,陆西城仿佛看到他流下的泪水。
一日后,萧以秋找到萧何。
“妹妹,”萧以秋握住萧何的手,“我知道我的请求有些过分,也很自私,可我不这样做的话……”
“姐,”萧何笑望着她,“能和他在一起,已是我的幸运了。”
萧以秋欣慰地笑,眼里却有一种果断,她轻声叹气,“我很早就知道你爱他。”
萧何一愣,而后垂下眼眸,“姐,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爱是自由的,你也是。远山……就拜托你了。”她摸摸自己的肚子,那笑是从未有过的幸福,“若他日我的孩子来找你,你就告诉她她的真实身份吧,我会把她带回江南抚养,改名姓程,待她二十二岁时,便让她来找你。”
萧何写下地址,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姐…你真的决定好了,非要用死了结这一切吗?”
萧以秋睫毛微颤,垂眸不再看她,“妹妹,我是想用我的离开告诉远山他的过错,而没有了他的我,活着也一定生不如死的,等到生下这个孩子,我就可以安心地走了。”
“傻妹妹,哭什么。”以秋轻轻拂去她的泪水,“好好照顾自己。”
后日,萧以秋回到江南,同年生下程挽秋。
回忆到此,陆西城将玉佩重新放回挽秋的手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这个玉佩就是你的,无论你在北平遇到什么困难,只要出示这个玉佩,一切都会没事。”
程挽秋盯着手中的玉佩,应道,“好。”
“明天有个舞会,你随我参加吧。”
她点头。
“迟暮,带她回房间。”他对一旁的迟暮吩咐,拿起沙发上的西装外套,又对挽秋说,“以后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她。”
挽秋攥紧了手中的玉佩,轻声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