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让我们没想到的是,母亲也受到牵连,预备党员都通过了,最后还是没能入成党,母亲是文工团的舞蹈演员,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登台演出过,被团里发配到后勤管服装道具。可是相比于父亲的痛苦,这些都还不算什么,父亲找不到正式的工作,不得已在供销社当临时工,帮人卸货扛货……父亲原本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出了那样的事后更加沉默寡言,我常常一个礼拜跟父亲说不了十句话。可是悲剧并没有就此停止,我九岁那年,父亲在一次下班途中为了救一个小学生,倒在了车轮下,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他还有意识,他浑身是血流着泪跟母亲哆嗦着说了一句话‘这下他们该撤销我们的处分了吧,我是合格的军人’。说完就没了呼吸……”
讲到这里,连波的情绪已经很激动,双手捂着脸,仿佛拼尽全身的力气,他才从那样的悲恸中缓过来,哽咽着继续说:“朝夕,你知道那时候我有多恨吗?父亲死不瞑目啊,母亲去父亲的部队申冤,希望领导能撤销父亲的处分,报告写了无数次,始终得不到落实。人都死了,他们还不肯还父亲一个清白。这件事对我的打击非常大,那段时间我变得非常孤僻,对整个世界都失去信心,连学都不肯上了,母亲发现后马上停止给父亲申冤,她跟我说:‘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绝对的公平,但绝对有正义,你爸爸只是暂时没有得到公正的待遇,这就要看你争不争气了,只要你争气,你爸爸早晚有一天会沉冤昭雪,妈妈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母亲的话对我的触动很大,我发誓要为父亲讨回公道,帮他撤销处分,我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写了篇文章发表在部队的文艺刊物上,文章反响很大,不能说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但至少是个契机,因为不久上头就派人来重新对事情做了调查,父亲的处分终于撤销了,通知下来的那天我和妈妈抱头痛哭……
“我很感谢母亲,她一直试图用爱抚平我的创伤,即便受到那样的待遇,她也从来没有抱怨过谁,更教育我要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要像父亲那样勇敢坚强。为了让我有个好点的成长环境,她甚至不惜带着我嫁人,嫁给了樊伯伯,可我知道她一直忘不了父亲,多年的积郁成疾让她没能活过三十六岁就去了,她去世时很欣慰和满足,她说她终于可以去见父亲了……朝夕,你能理解那样的爱吗?就是母亲那样的爱让我重新认知了这个世界,虽然现在还是没有忘掉过去,但这不会影响我做一个积极向上的人,这样我才无愧于母亲对我倾注的爱。你也一样啊,朝夕,我知道你心里有恨,从你的沉默,从你的目光中我就能感受得到,你有多么恨这个世界!可是朝夕,听哥哥一次吧,人生的路总是要自己走的,而活着必须要有信念,知道什么是信念吗?”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朝夕打断他,摇着头,单薄的身子颤栗着往后倾,像是本能地在抗拒着什么,“我什么都不要听,不要听!我不是你,我没有你那么纯洁高尚,我龌龊、无耻、卑鄙、下流,你跟我说什么都没用……谁都救不了我,让我自生自灭吧,我已经是这样了,就让我这样吧,求你了,只能是这样了……”
她凄厉地哀求着,浑身筛糠似的抖,像是有条鞭子在无情地抽打她一样,她满脸是泪,恍惚听到了“啪嗒啪嗒”的抽打声,先是背,继而抽到了心尖,她知道今生今世她都要承受这样的鞭挞,她逃不了的。
餐厅客人纷纷侧目。
“你怎么了,朝夕,不舒服吗?”连波连忙起身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下,按住她的肩膀,扳过她的身子,“朝夕,朝夕,看着我!不管过去你经历了什么,现在你有哥哥,什么都别担心,哥哥会保护你,从今往后不会再让你受一点点伤害,你要相信哥哥好吗?朝夕,你一定要相信我……”
朝夕泪流满面地抬头看他,嗫嚅着嘴唇久久凝视,那目光仿佛着了魔般火花四溅,让人看着灵魂出窍惊心动魄。而她突然就没了声音,神情整个儿变了,刚才那么激动的情绪荡然无存,变得无声无息。
她的样子吓到了连波。
“朝夕……”连波的脊背冒出一股寒气。
朝夕这时候也不哭了,眼神散开,好像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吸进了一个冰冷阴森的黑洞,眼泪和呼吸都在这一刹那冻结了。也许是灯光的角度原因,她的脸陷在一片黑暗里,唯独露出一双大得骇人的眼睛,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脸。
而她的睫毛上还凝结着泪珠,闪闪的,她看着连波,几乎是呻吟着吐出一句话:“你想听我的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