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侗拿自己的性命押上了一盘赌局。一切还要从蜀山的掌门之位开始说起。
赤霖仙逝后,蜀山上的骊歌幽幽然地唱了七日。他的头七一过,蜀山上下便纷纷张罗起新任掌门的继位仪式。蜀山大殿外,伫立着三人,一人玄青色长袍眉宇清冷,一人赤色锦衣长袖轻提,一人雪白华衫,袍子上的金银丝线缠绵成缕,绣出一副蜀山大好的山水画卷。他的头顶佩着崭新的掌门头冠,银色的头冠上细致地雕镂着一匹青眼白虎。
“师兄,从今日起,蜀山便交付于你了。”着赤衣的玉衡摆下袖袍,正视着面前的夏侗。
夏侗面上笑意微盈,说道:“师弟放心,赤霖师叔留下的大好山河,我一定好生守着。”转眼面向顾忘川。经过赤霖仙逝一事,始终难看见他脸上的笑容,只觉得忽然变了个人似的。从前那样常日欢愉的一个人,尽管平日里话不多,却忽然间变成一块极地的寒冰,清冷的目光就似清曜剑从极北苦寒之地带来的无尽寒意,眼眸一扫,满是淡漠与无奈。
“师叔的头七已过。过了今日,忘川师弟便下山散散心罢。蜀山上的事务有我与玉衡师弟在,也无大碍。”夏侗语重心长地说道。他心里明白得很,由于赤霖仙逝那日,未能及时通知,他与顾忘川已生嫌隙。他思索良久,终于想出一个万全的法子。
号角轰鸣,擂鼓震天。蜀山弟子早已在殿中站好阵势。顾忘川与玉衡分列首位两侧。一阵肃穆过后,夏侗于身后三名弟子的簇拥下,迎上掌门首座。正襟危坐,他用内力扩大了嗓音额,向整个蜀山通告:“今蜀山夏侗,继蜀山第五代掌门之位,愿以蜀山安危为己任,带领一派众弟子,将蜀山发扬光大。”
而按着蜀山上一贯的规矩,新掌门继位时,需选出一名最心仪的弟子,作为掌门的入室首徒。玉衡替掌门宣读完一系列仙规条例后,接下来的时间便是由夏侗挑选入室首徒。场下弟子们难免心中躁动,夏侗的几名弟子,尤其是无念,更是焦急万分。无念是夏侗的第二个徒弟,在蜀山的第九十六代弟子中,排行老三。但在夏侗的的所有徒弟中,无念算是资质最好的。夏侗也甚为器重他。连他的师兄无妄都觉得,掌门的入室首徒的名额定是落到他身上。玉衡的弟子们却大多不抱希望,只因如今的掌门是自己的师伯而不是师父,总归有些生疏。不过这样也好,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顾悠心里这么想着,只是淡然地看着身旁焦躁的一群人,目光触及顾忘川的时候,眸子正好对上。顾悠亮出灿烂一笑,顾忘川浅笑附和。
风铃一声脆响,全场肃静下来,等待着夏侗做出最后的抉择。他的笑容挂在脸上,转头望着顾忘川。“忘川师弟还记得当年,掌门师叔收你为入室首徒时候的场景吗?”
顾忘川不言语,垂着眼睑痴痴然望着地面。他的睫毛本就浓密,此刻却怅然贴在脸上。所有关于赤霖的记忆回忆起来都显得沉重。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师父,就这么忽然殁了,而自己连最后他是究竟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夏侗说言多悲重,不愿多提。只是似乎也怪罪不了他什么,飞升劫,命由天定,过了是福,过不了便是命数。
夏侗的声音从耳边响起,他的身子随之一颤,抬眼望去,夏侗已然站在顾悠面前,眼中的笑容深不见底。顾悠身旁的阿宇也随之一怔,他心中担忧的,可不止顾悠会离开自己这一点。
“长安顾悠,你可愿收归本尊膝下,一心以锄强扶弱为己任,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与本尊一同发扬我蜀山?”
顾悠是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身后的无念也想不到,自己的师父竟然会收了玉衡上仙的弟子为入室收徒,而这个位置明明就该是自己的,却不料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抢去了。心中的怅然断不可遏,看着顾悠一脸的茫然,又觉得自己一肚子的火气烧得心口阵阵发紧。
在顾悠的另一侧站着的梁疏影,显然很为了顾悠高兴,看着顾悠茫然地立在原地,拿手指戳戳她,轻声道:“跪下,跪下。”
顾悠慌忙跪下,透过夏侗的衣袖间隙看见顾忘川的脸,如同一块冥顽不化的石头,冷冰冰的模样让她觉得有些害怕。而身在另一侧的玉衡正摆着袖子,同样一副严肃极了的模样。其实顾悠一直很喜欢玉衡,这个师父教会了她许多,从使剑,到御剑,一直到近些日子的那些曼妙剑姿,而她也从一个笨拙不堪的小丫头,逐渐有了今日的成就,一切都是源于玉衡。他从不偏袒,对所有弟子都是一视同仁,尽管时常严苛万分。
“弟子不愿。”
她说完这句话,全场哗然,大殿上的闲言碎语纷纷扬扬,有说她狂妄的,有说她不知好歹竟敢顶撞掌门的,有说她仗着自己的兄长如此放肆的。也有人气得红了眼珠,冲昏了头脑后竟然毛遂自荐地向前跨上一步,道:“师父,既然她不愿意,便收了弟子吧。”
此人便是排行老三的无念。这一声,反倒让全场肃静下来。夏侗也没想到,这小丫头竟然会义正言辞地拒绝。要知道掌门首徒是蜀山众弟子的心愿所在,无念所言,也是其余众弟子未能说出的话语。这小子向来狂妄,能力却实在非凡,可今日的这场大典,他这番话出来,只能让他自己丢了颜面。
“本尊再问你一遍,你愿,还是不愿?”夏侗势在必得的语气,着实震慑到了顾悠。她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身边的无念愤愤然隐退在众弟子身后。夏侗的绵玉已经飞到顾悠的腰间,自行束好,这徒弟,你当也是当,不当也得当。顾悠看着自己腰间与顾忘川那儿一枚模样相同的绵玉,便知自己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弟子……拜见师尊……”
夏侗笑脸盈盈,一双宽大的手掌伸到她的臂下将她扶起,道:“从此刻起,你便是本尊入室的徒儿,即刻迁居桐桦殿。”
号角与擂鼓齐鸣,金鹤飞舞庆祝着欢愉的场面。殿中笙歌畅响,顾悠被身边的梁疏影拥着,可她却丝毫高兴不起来。身侧的阿宇也同样心事重重。喧闹将大殿笼罩。夏侗的身后,玉衡对着顾忘川说道:“他性子本就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也差不多算是我最优质的徒儿了,也罢,让给了他,我还有个阿宇在,也好。”
顾忘川挤出一丝笑容,无奈道:“其实我挺为悠悠高兴的,她能得到掌门师兄的器重。”
“你当真是高兴的嘛?师弟你什么时候瞒得过我?他这是靠了顾悠来拉拢你俩的关系。不过有些事情都过去了,别太放在心上,活着的人日子都得继续。”
随后,大典毕。顾悠已经在收拾铺盖,准备搬去桐桦殿。阿宇此番前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晃晃神路上走着,不知不觉便来到顾悠的房外。听得房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便知道她已经在收拾准备去桐桦殿了。正欲敲门,却发现房内梁疏影也在。
“你这么一走,我怪舍不得的。”梁疏影说道。阿宇讪笑,自己所想说的,不也正是这个么。
“又不是去什么地方再也回不来了,舍不得什么,虽然机会少点,平日里不也能见着。”顾悠安慰道。可是她自己也知道,入室弟子这种东西跟关门打狗差不多一个道理,还非得把门关严实。“你平日里还是多看看阿宇吧,你这么喜欢他,摆在面前的机会可得好好珍惜啊。”
梁疏影一本正经道:“谢顾姑娘成全。”
两人笑作一团。门外的阿宇最终还是没能敲门进来。自己站在门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模样一定不好看。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个榆木脑袋。平日里顾悠时常有意撮合他和梁疏影,自己始终未发觉,如今还得听她们亲口说了,才明白梁疏影对他存了个什么心。
等他离开以后,顾悠转着鬼灵精的眼睛,对梁疏影说道:“你一直不敢表明心意,我也算在走前帮你了却了一桩心事,剩下的东西可都得靠你自己了。”
蜀山长亭,顾忘川独自背着手在亭中站着。长亭的位置正对着一面巨大的瀑布,时有水花溅入,****了他的发梢和一件玄青色的衣裳。照常理,他会在亭外结一张网,这样可以避免湿了衣裳,水珠子淋在网上又能为自己的琴音伴奏。可是今日没有网,更没有琴,只有一个周身盈着仙气的忘川上仙被水花儿淋湿以后一副颓唐的模样。
看他这副模样,干脆有人将那瀑布止住了。一时间水花倒流,瀑布逆行而上在山顶上凝出一面湖泊来。
“我这招逆转乾坤,忘川上仙觉得如何?”他身后,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抚着花白的胡须,颇为满意地望着山顶那将落未落的湖泊,只听哗的一声巨响,瀑布重又落下,一时间犹如天河倒灌,激起大片大片的水花。顾忘川不得不结上一张网来拦下瓢泼而至的水,不然他和月老都免不了成为落汤鸡。
“玩性不改。”顾忘川说道。这时候瀑布倾盆而至,淋在网上本应动听的乐曲变得嘈杂不可遏。月老禁不住捂住耳朵,嚷着:“不好听不好听。”
一阵大水落毕,水花儿便欢快起来,这时候叮叮咚咚奏响的乐章,虽不甚动听,却也比方才那拉锯一般的声响美妙多了。月老这才松开双手,长叹道:“蜀山忘川的乐网,这天底下你要敢称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人心乱则乐声乱。”他话语中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听闻赤霖仙逝的消息,这便回来看看。”
“你这模样,倒和我当年颇有几分相似。大哥因为那女子难渡飞升劫,我眼睁睁看着他的司命水镜破裂,却什么都做不了。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们一同度过了近千年的时光。你知道么,我当时真恨不得随他去了。可后来,我才发觉自己的想法是多么愚蠢。正方接掌蜀山的时候,我终日浑浑噩噩,而后发现大哥将蜀山打点得这般妥善,我若是再无所作为,蜀山的基业毁在我的手里,恐怕大哥就算飞了灰,也要与我同归于尽罢。”
“月老……”
“逝者已逝,这世间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你若不振作,赤霖泉下有知,恐要伤透心了。”
听得乐网的乐声重又动听,婉转清丽,月老知道自己此番话已奏效,不禁抚着胡须,道:“甚好。其实我此次前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告知于你。蜀山的地底曾阵着一只神兽,你可还记得?”
“是那不言兽?”
“正是。你有所不知。三百年前,那不言兽忽然挣开了封印,悄然逃走。我一路追赶,见它只是回归于山林并未伤人,便没有通知其他的人。你也知道,它是上古神兽,凭我的能耐,是全然无法制服它的。只是近日里,人界屡屡发生凶兽伤人事件,我观微而知便是那不言兽作怪。上古的神兽都是有灵性的,这世间能制服它的人有二,可我如今只能寻着你一个。”
顾忘川皱眉道:“那不言兽今在何处?”
“我上一次见着它,是在西面的悦城。”
“蜀山既已安定,我便随你即日启程罢。”顾忘川撤了那乐网,转身与月老走出亭子,迎面却遇上正赶来的夏侗。
月老满面盈笑,却故作神秘地将夏侗引至一旁道:“掌门来得正好,也省了我再去寻你。此番前来,我想与你借两样物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