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中的时候,尽管金远长得挺帅,学习成绩也不差,但总是不招人待见。班主任不喜欢他,女同学们也不太喜欢他。前者倒也罢了,后者可就让他非常郁闷了。
每逢元旦来临,班里的同学都互赠贺卡,写下美好的新年祝愿。很多男生会收到女生的贺卡,偏偏金远一张也收不到。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后来还是他的哥儿们于涛告诉他,别人都觉得他太傲了。女生们是要来哄着、捧着的。你以为你长得帅,别人就会主动往你跟前凑吗?想得倒挺美。真当自己是块人见人爱的金元宝啊?
于涛和金远从小学起就是同班同学,关系非常亲近。他觉得金远这名字和“金元”谐音,所以就给他取个了绰号叫“金元宝”,后来为图顺嘴,干脆就叫他“元宝”了。
金远感到很冤枉,他说:“我从来就没那么想过啊。”
于涛说:“那我也从来没有见你主动跟女生们多点儿接触,帮个小忙,赞美人家两句啥的?”
金远说:“我害羞呢。”
于涛嗤之以鼻,说:“你既然生性腼腆,就别春心萌动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等到将来功成名就,就不怕没有女孩子主动给你送贺卡了。”
金远还是不甘心,说:“就算我没有女生缘,可凭什么班主任老太太对我也没个好脸,我的学习成绩在班里也能排到中上吧。”
于涛乐了:“你的综合成绩不算差,可化学呢,你考及格过一回吗?你在班主任的课上哪回不走神的?每次叫你回答问题,你全是一脸茫然,还好意思讲?”
金远屈起右手食指,挠挠额头,无比悲伤的说:“那实在没办法。我觉得这化学真比化功大法还难学,一上这课就云里雾里,跟灵魂出窍似的,完全听不懂老太太在讲什么,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于涛只好半是揶揄、半是劝慰的对他说:“没事儿没事儿,你是块金元宝嘛,估计现在正起化学反应,埋没了。你迟早会发光的。”
金远欲哭无泪,拿起一张今天刚发下来,写着“46”分的化学试卷,心想:这张卷子要是带回去给我爸签字,还不被他揍死?估计没等我发光,就得先给我发丧了……
上大学后,金远曾把这事当作笑话,讲给自己女朋友柳佩玉听,逗得佩玉呵呵直笑。然后问他:“后来呢?后来你爸打你了吗?”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金远到现在还没整明白,却一直印在脑海里清晰难忘。
金远家里,只有他们父子俩人。他记得,那晚父亲单位上有应酬,都十点过了才带着倦意回家,一看金远的分数,眼睛就瞪圆了。虽然没动手打他,可父亲黑下脸的一番冷言冷语,比打他更难受,更让他无地自容。父亲数落完后,恨恨的回到自己卧室,关上门自去睡觉。金远却没法睡了,他气鼓鼓的想,学不好化学怎么了?诺贝尔除了化学奖,不还有个文学奖么?这年头谁规定要学好化学才有出息了?这该死的教育制度。
他在屋里闷着,感觉憋得慌。似乎家里的空气开始化学反应了,跟外面不一样,氧气含量下降,二氧化碳上升。这还是人呆的地方么?
他越想越气,一怒之下,背上书包跑了出去。
当时已是十二月中旬,金远居住的城市天气阴冷,只有几度。虽不像北方的室外下起了大雪,但更不好受。这里的白天几乎见不到太阳,整个城市长时间笼罩在沉重低垂的乌云之下,即便在中午,天空也常常暗得让人生出到了傍晚的感觉。人们一旦坐着不动,就会冷得手脚冰凉,很容易长冻疮。有时候天上偶尔下几粒雪,一沾地皮就化了,把道路弄得一片泥泞。行人回到家门口,都得先掏半天污泥,才敢进门。可即便进了门,家里没条件生炉子烤火的,仍然只能跟屋外一样,感受到一种无所不在、无法驱赶、钻心透骨的阴冷。
金远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却挡不住心底的寒。他在街上溜达了一会儿,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想在附近天桥底下蹲一晚,又怕被联防队员当盲流驱赶。后来他想到了东郊体育场,那儿空旷无人,离学校不远,不如上那儿呆着去。
结果这一晚上,把金远折腾坏了。他来到体育场,打量了半天,终于在西北方一处杂草丛生的角落里躺了下来。因为犯困,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可大冬天的夜晚露宿草丛,能睡得安稳才怪。他连床破棉絮都没有,比个叫花子都不如。不到半个小时,金远就被冷醒了。没办法,他干脆围着体育场四百米的跑道跑上一圈,把身子跑暖和了,再倒在草里睡下。可这能管多久?不多会儿,他就又被冻醒,只好再围着操场跑一圈儿,再躺下。
这样反反复复,不知折腾到几点钟,金远累得直喘。他估摸着,自个儿今晚上怕是能干掉半个马拉松了吧?想想真冤,平常上体育课,在学校小操场跑个三两圈的都上气不接下气。这回倒好,主动在半夜三更加强体育锻炼,增强人民体质。
等又一圈儿跑完,金远口干舌燥。大半夜的也没处找水去,他无奈的躺在草里,继续迷糊。谁知这一次竟然没觉得冷了,沉沉的睡了过去。只可惜好景不长,他耳朵边又开始传来咳嗽声。这咳嗽声断断续续,却连绵不绝。像是一个得了多年肺结核的老头,快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
金远无名火起,还让不让人睡了?他真想坐起身来,抓块石头朝咳嗽的地方扔过去。但这只是他脑海中产生的想法,他的身子有如失去了大脑的控制一样,虽然想动一动,但根本动弹不了,仿佛手脚都被紧紧地捆住,于是他只好放弃。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因为自己太累、太需要休息了。好不容易驱走寒气,能睡上一睡,眼皮都无力睁开,何况身体呢?他下意识的安稳住自己的情绪,尽量不去注意咳嗽声。就让他咳好了,该死的,咳死拉倒!
可这咳嗽声像故意逗他玩一样,还越咳越带劲了。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跟打上了节拍似的。金远越睡心中越是火大,成心捣乱么?
但他还是无力睁开眼睛。慢慢的,他潜意识里开始发慌,感到这一觉怎么睡得这么纠心?为什么自己很想站起来,可身体就是动弹不了呢?
夜空越来越黑,似乎乌云密布。而夜晚的乌云,比白天看上去更加诡异,更让人觉得心头压抑和心慌慌的。体育场上,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金远就这么一动不动的躺着,毫无反应。仿佛体内的精气神,正一点一滴的顺着泥土渗出。
又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地听见有鸡叫了。金远的脑海中突然灵台清明,一个激凌清醒过来。他睁开双眼,两腿一蹬,竟迅速站了起来。那一刻,他终于清楚的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
整个体育场被一堵残破的矮墙围绕着,最近的居民楼,怕是离这也有一公里远。西北角外,不过是一片臭水塘,根本没有住人的地方。这咳嗽声哪里来的?
他望了望四周,黑夜寂寂,荒草凄凄,什么也看不清。他想:难道也有人跟他一样离家出走,跑到这来睡觉了?他静静的站着不敢动弹,莫名其妙的担心弄出声响,似乎那样就会暴露自己。他内心的恐惧已经像投进石子的湖面一样,一圈圈的扩散开来。他的眼睛紧张的向四处搜索,不见有人。咳嗽声已经嘎然而止,却又有“呜呜”的风声从矮墙的缺口中灌进来。几株凌乱的野草被风吹得左右摇晃,仿佛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在那儿幽怨的哭泣着。
金远感到背脊发麻,一阵寒气袭身,从他的脚底心顺着脊梁骨往上,一直冰凉到了天灵盖。这不是冷,是怕!似乎黑夜中,正有无数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他打了个哆嗦,一咬牙,猛的撒腿朝学校飞奔而去。一直跑到校门口的路灯下,看见了早锻炼的人群,才双脚一软,停下来大口大口的喘气。
这一天,是金远自读书以来,上学最早的一次,勇夺全校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