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说:“苏凉,你迟早会拔出那把刀的。”
老鬼说:“这一天不会太远,也许就是明天,也许就是后天。”
老鬼说:“你所排斥的,你终究会靠近。你所讨厌的,你必定会被强迫着接纳。人世间就是这么个道理,你最讨厌的人,很可能是你心底想成为的人。”
老鬼说:“走吧。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天和?总不能因为天和便埋葬了人心。你若真心爱护这里,你便离开。这一生一世再也别回来。否则即使像绰伦布库那样壮实的孩子,也会因你被这把妖刀害死的。”
说了这几句话后,老鬼就走了。他走的很安静,不似他风摆杨柳一般的到来,轻轻地,没带走一片云彩。
老鬼是个酒鬼。老鬼是个糟老头子。你能想象一个秃成地中海的老汉醉酒后唱着游园惊梦的情状么?老鬼就是这样。
此刻苏凉躺在土炕上,思考着今晚的晚饭。老鬼走了已经半月,日子还得照过。二月份,哈市龙江县白龙屯仍旧素裹银装,山塘水库也还是冰冻三尺。但终究不复往年泼水成冰的景象。
苏凉十年前被老鬼带到这里,在村人的帮助下,于草场边盖起了这两间土坯房算是定居了下来。十年里,苏凉早已经习惯了这里的苦寒。
他没想过离开,但他必须离开。他看着那只手工打造的炕橱,目光仿佛穿透了炕橱的柜门,看见了里面被一块黄布裹着的长条形物事。
那块布是天眷宝诏。它包裹着一把刀,刀名黑殛。
苏凉仰身而起,****的上身肌肉紧实,如同是大理石雕塑般完美无缺,如果不是脸上的那道自前额斜劈向下的红色疤痕,这应该是个极其俊朗的男人。
事实上,苏凉今年不过十五岁。所以他还称不上是男人,充其量是个男孩。
“苏凉!”一声洪亮如撞钟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苏凉的思绪。他摇了摇头,将老鬼的话从脑海中赶走,随即跳下土炕,趿拉上鞋子去外间开门。
一开门,屋外干冷的空气瞬间便侵入室内。
绰伦布库拍了拍身上的冰渣,傻笑道:“阿爸喊你去喝肉茶,快跟我走吧。”
苏凉摇了摇头,将这个壮的如同狗熊般的大个子让进屋内,又倒了杯热水,才开口说道:“不去了,替我谢谢阿爸。还有,我要走了。”
绰伦布库端起粗瓷大碗,浑不在意的说道:“哦?去哪?我看你还是赶紧跟我走把,你也知道,这屯子里这么多汉族小子,我阿爸也就看得上你。”
苏凉捏了捏拳头,说道:“我是说我要离开这里,老鬼说的。”
“啥?你要离开?你要去哪?”绰伦布库一惊,将茶碗重重搁下,连珠炮般的问道。
苏凉望向被塑料布覆盖住的,勉强能透出屋外光线的窗户,淡淡道:“自哪里来,便回哪里去。”
绰伦布库早把脸憋得通红,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了拍炕沿,震得人造革自破碎处吐出黄色的土灰。
“鬼叔说的哪里能够当真!不管如何,先跟我去见阿爸,他如果让你走,我绝不拦着你,这样总可以了吧!”
“好。”苏凉点了点头,翻身上炕,从柜橱里取出了被天眷宝诏包裹的黑殛。
奶香混合着肉香的房间内,一个通红脸膛的中年汉子面带惊诧的接过苏凉递来的黑殛。只是一瞬间,男子脸上的惊诧就变成了实实在在地凝重。
那是一把黑色的唐刀。刀长三尺有余,宽二指。刀鞘没什么光泽,只是一味的黑,也不知是什么材质。
中年男子单手握刀,从他手臂上肌肉隆起的规模,可以推断出这把刀有着和外表不成比例的沉重。男子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没有动手拔刀。
他放下刀来,看着面前的苏凉说道:“你是说,老鬼带你来这里,便是为了用白龙屯的安详之气洗净这刀上的凶戾?”
“但是他失败了。那晚,老鬼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只是一个开始。”苏凉面无表情的说道。
中年汉子将刀郑重的搁在桌子上,长出了一口气后才说道:“你知道,我是一个萨满——这天地间万物都有灵性,这把刀太邪,你那黄布尽管充满皇道罡气,却也及不上它的邪气。这是一把食人生气的妖刀!”
“阿爸,我准备离开。”苏凉抚摸着黑殛,继续开口道:“以前我就知道,我只有二十年的命好活,我总要找到那件事的答案。”
“难。当年老鬼追寻了三年,依旧无果。你又有什么办法?”中年男子轻啜热茶。
苏凉摇了摇头:“有些事不是因为做了没有用就可以不做的。更何况我再留在这里也会对你们不利。”
男子默然良久,缓缓说道:“你从小就是个极有主意的孩子,能吃苦,韧性足。既然你打定了主意,我也不拦着你。几时走?”
苏凉见“阿爸”没有阻拦,心念一松说道:“尽快。最好是明天。”
“好,今晚就别走了。一会我让布库去喊人来,今晚要多喝酒。”
苏凉点头算是应下,心中不由生出了一种莫名而来的怆然。还有五年,想来自己是再也回不来了。就算不是为了追查当年那事,只要这把妖刀还跟着自己,自己便不能连累这些人。
老鬼以前就说过,这把妖刀会经由他手,吸收身边之人的精魄,而先前阿爸也说了,这是把食人生魂的不详之刃。那自己去哪里呢?
苏凉不是没想过将刀扔了。事实上年幼时,这把刀被他扔过无数次,山谷巨壑,天坑绝巘。但无数次,这把刀都会在翌日他醒来后出现在枕边。
没人知道它是怎么回来的!这是一把真正的妖刀!
绰伦布库很快就回来了,同他一起是屯里看望苏凉的人们。
苏凉看见张大婶手里倒提着一只小公鸡,王大叔拎着一只灰黄色皮毛的野兔,李家的那个只有五六岁的鼻涕虫两个胳肢窝里各夹着一瓶玉泉酒,在他跑进门的时候,因为裤裆太松,摔了个狗啃泥,但酒却被他护住了。起身的时候不但没哭,还“呵呵”憨笑着..
三十几人根本不能在屋中坐开。绰伦阿爸只好在院子里燃起火堆,只让女人小孩老人留在屋里,其他人便都在外头吃喝。
山野菜式极其简单,只要烧熟便可。两张圆桌展开不久,菜便陆续上来了。
男人们开始大碗喝酒,时已近暮,天光昏暗。苏凉起身将屋门口的灯拉开,天便开始下雪了。
暖黄的灯光下,烧的噼啵作响的火堆旁,十几号粗豪汉子频举粗瓷大碗,有的喝的尽兴,索性连棉袄都脱了,菜凉的很快,总有人去重新开火。大家招呼着苏凉,埋怨他傻站着不回来喝酒。
苏凉看着他们脸上的酡红,听着他们亲切的笑骂,忽然觉得喉咙一阵胀痛,老鬼死时没流下的泪水,终于无声而落!
世间如有真神,愿他庇护这些人罢。苏凉这么想着,赶紧擦了擦眼睛,回到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