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间,审香妍感觉到了一处虚空,这里的虚空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一切都显得极不真实。她不知道这是哪里,只是隐隐觉得在这一片虚空之中,似乎有自己一直挂念的东西,一种熟悉的感觉传了过来,迷茫之中不知不觉地朝前走去。
透过层层迷雾,隐隐传来一阵低沉婉转的琴声,审香妍一愣,顺着琴声慢慢寻了过去。走不多远,便看见两个人影,高坐在一辆辇车之上,任凭她再怎么往前走,始终离那两人都有七八丈的距离,再怎么用力看,也看不清那两人的模样。从外表上看,抚琴的是一名女子,坐在一旁倾听的则是一名男子,而这个男子,审香妍几乎可以肯定,此人便是高庸涵!
审香妍浑然忘了身处何方,她几乎是嘶声力竭地喊着:“高大哥,高大哥!”但是那两人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喊声,没有发现她的存在,依旧沉浸在琴声之中。审香妍的心都几乎碎了,她日思夜想的高庸涵,居然是和另一个女子呆在一起,似乎从不曾意识到自己的一片苦心。愤而出手,用的是丹鼎门的绝学“灵光夕照”,但是这道灵光却在两人身前三尺的地方,噶然而止。
那名女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琴声一滞,“叮”的一声琴弦断开,猛地站起举目望了过来,一旁的高庸涵则茫然不知所措。那女子手一挥,从虚空中闪现出数十名无头恶鬼,张牙舞爪地朝审香妍扑了过来,这些恶鬼浑身留着粘稠的黄色汁液,肚腹间一张恐怖的鬼脸,鬼脸中伸出无数的触须。审香妍一时被惊呆了,恶鬼堪堪到了身前才发出一声尖叫,正待施法却已不及,被恶鬼抓了个正着。
这些恶鬼倒也没怎么伤着审香妍,而是把她带到了辇车跟前,向那女子回禀。审香妍心神全放在了高庸涵身上,只依稀听到那些恶鬼称呼那女子什么“公主”,而高庸涵对于眼前的事情却无动于衷,只是呆呆地看着车下的审香妍,眼神中说不出的漠然。
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审香妍缓缓闭上双眸,脸色惨白,胸口不住起伏,突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化作一朵凄美的血花。
那个公主对审香妍颇为好奇,问了几句,但是审香妍此时已是心如死灰,只是惨笑摇头。那公主有些为难,挥挥手,恶鬼将审香妍松开,然后护卫着辇车往虚空深处走去。审香妍呆在原地,目送辇车远去,然后仰天倒了下去,掉进了无穷无尽的虚空中。忽然一声清啸,一道人影奔了过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不是高庸涵是谁?
审香妍心中一宽,刚要开口,就听见一声轻吒,接着一道流光划过,高庸涵突然消失不见。审香妍大惊之下跳了起来,从梦中苏醒,一个身影就站在身后,正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审香妍回头一看,正是魂牵梦萦的高庸涵,这一惊非同小可,猛地站了起来连连后退,犹自不敢相信,连桌子带椅子都给撞翻了也不自知,瞪大了双眼,一手掩着樱唇,一手颤颤巍巍地指着高庸涵。
高庸涵满脸的怜惜,柔声道:“妍儿,是我,我是你高大哥!”
审香妍尚来不及说话,就听见“咚”的一声,审原棠结结巴巴说道:“阿涵,是,是你?”原来审原棠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睡到了床上,被桌子翻到的声音给惊醒,醉眼惺松地看见高庸涵站在房子当中,登时就弹了起来,头重重地撞到床沿上也浑然不觉。审原棠看到高庸涵转过头,朝自己点头示意,嘴巴大张,双眼一翻倒在床上,竟自昏了过去。
这时,从房门口又传来两声惊呼,跟着是人摔倒的声音,却是房间中的异响惊动了两个婢女,急急赶来照应,不料见到了死而复生的高庸涵,当场给吓晕了。
此时,审香妍才缓过神,审原棠和婢女的反应,足以证明眼前看到的不是幻象,当下颤声道:“高大哥,真的是你么?”
高庸涵的脸上继而浮现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皱着眉头既有些欢喜,又似有些茫然失落,重重说道:“妍儿,是我!”
审香妍极力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慢慢地,神色间由惊转喜,继而变成狂喜,一下子扑到高庸涵怀里,死死拽住高庸涵的后背,生怕再次失去他,略带哭腔地嘶声道:“高大哥,你知不知道,你要是再不回来,我也不打算活了!”
惟其这种低沉、嘶哑的声音,才更加令人心碎,更加能打动人。高庸涵的脑子现在仍是乱糟糟地,他还不能确定发生了些什么,但是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审香妍的情意,心中涌现出一个念头:“这样的女子,这样的情意,怎能狠心离弃?”
当下双手紧紧抱住审香妍,脸颊轻轻摩挲着她的鬓发,柔声道:“妍儿,你这般对我,我岂能辜负?你放心,我一生都不会离开你的!”
审香妍终于失声哭了出来,三个月来所受的万般委屈,和内心中的种种煎熬,总算换来了这句话,突然间,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这一句话给融化了。抬起头,犹自有些难以置信地强颜笑道:“这是真的么?高大哥,你不会——”
话音未落,一双红唇便被封住了,高庸涵猛然俯身探了下来,鼻息暖暖得喷到脸上,审香妍不由得闭上了双眼,“嘤”的一声身子软了下来。唇分,审香妍良久才从迷醉中醒来,发觉自己正依偎在高庸涵怀里,不禁有些娇羞,但是这次却没有松手,反而更紧地抱住了高庸涵。
两人就这么相拥着,彼此沉浸在幸福之中,半晌才被一声“咳嗽”打断,审香妍回头一看,原来审原棠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当即羞的满脸通红,赶紧扭头走到一边。高庸涵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一时间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审原棠脑子一片混乱,眼睛一睁便看到高庸涵和妹妹相拥在一起,看着两人缠绵了良久才清醒过来,愣了半天终于可以确定,高庸涵是真正活过来了!顾不得打断二人,嗓子有些发干地问道:“阿涵,你,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这句话问的有些好笑,登时把审香妍给逗乐了,横眼看了哥哥一眼道:“哥,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高庸涵也是自嘲地一笑,缓声说道:“阿棠,我也不知道倒底发生了什么,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审原棠一下子蹦到高庸涵身前,伸手在高庸涵手臂上捏了捏,又确定了一下才点头道:“嗯,回来就好,你不知道你这三个月和死人一样,弄得妍儿也像发了疯,可把我们一家给折腾坏了。”
审香妍有些不依地跺了跺脚,狠狠地瞪了哥哥一眼,直看的审原棠招架不住,心里打鼓,才把目光移到一边,左右看了看,突然醒觉:“咦,那个老大爷呢?”
“老大爷?”高庸涵一头雾水,愕然道:“什么老大爷?”
“就是——”当下审原棠杂七杂八地,把那个老者如何上门,如何说服审香妍,随身带的酒如何妙不可言,如何把审香妍灌醉等等,为高庸涵说了一遍,审香妍则在一旁不停地补充。
两兄妹也许是太过兴奋,说的很乱,但是高庸涵还是听明白了,随即醒悟:自己的性命,只怕就是这个老者救回来的。急急问道:“这个老丈呢?”
“就是啊,我反正是喝醉了,后来的事情一点都不清楚。哥,你应该知道吧?”审香妍转头问道。
审原棠抿了抿嘴唇,嘴里似乎还残存了一点酒香,脸微微有些发红,摇头道:“我见你醉了,本来想扶你去休息,可是——”
可是那个老者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去管审香妍,又从怀里摸出了另一个酒瓶,说是看在审原棠也是爱酒之人,便给他倒了一杯。审原棠什么都好,称得上是年轻有为,算是南州国年青一代中的俊彦,只有一个毛病,就是一见到酒便忘了自己是谁,为此曾被审良棋严斥过好几次,甚至动用家法严禁他喝酒。可是此时一闻见酒香,又忘乎所以了,腆着脸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酒是好酒,我从未喝过这么好喝的酒,啧啧!”审原棠仿佛意犹未尽,不住咂着嘴续道:“不过这酒劲真大,我才喝了一口,就醉的人事不醒了,我一醒来不就看见你们——”说到这里,坏坏地一笑,不再说话。
“阿棠,你又背着我喝酒了?”话音未落,审良棋和审夫人走了进来。他们得知高庸涵死而复生,当时就觉得简直是匪夷所思,本来还不敢相信,一路赶来远远就听见几个人的笑语,然后将信将疑趴到门边一看,这才完全相信。
由于已经经历过一次高庸涵的死讯,审良棋勉强忍住了心中的惊喜,借训斥儿子来平复内心的激动。审夫人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几步冲到高庸涵身前,仔细看了一眼,然后一个巴掌打在高庸涵脸上,继而靠在女儿怀里哭道:“你个臭小子,是不是要吓死我才甘心!”
高庸涵当即跪下,连连认错,审良棋也是痛骂了几句,然后扶着胸口坐在椅子上直喘气,审原棠和审香妍则在一边不住地劝慰,一番忙乱,总算是平复下来。审府的下人听说了高庸涵死而复生的消息,也都纷纷赶到内堂,就连外房的下人也偷偷跑了进来,拥在门边看稀奇。
审原棠心里十分高兴,也不管现在已是深更半夜,兴奋地手舞足蹈,放开嗓门连声催促:“快,快!告诉厨房,弄上几个好菜,今天阖府上下痛痛快快的吃一顿,再把我爹藏的那几坛好酒都拿上来。”
审良棋也不阻拦,这么大的喜事,当然应该好好庆贺一番。只有审香妍心细,担心高庸涵这么多天没吃东西,大鱼大肉的伤了身子,悄悄告诉贴身丫鬟:“赶紧熬一点粥,把火腿和虾仁切细加进去,粥熬的越黏越好。”
高庸涵一直暗自留意审香妍的一举一动,听见她如此安排,心头一暖。其实他刚刚活转过来,对于这三个月的经历不怎么记得了,但是受到魂魄转变的影响,性格也无形中发生了极大的变化。首先就是对待审香妍的态度上,不再像以前那般瞻前顾后,而是放开胸怀坦然面对,况且审香妍所做的一切,也实在令他无法辜负。至于日后见到紫袖,他相信以紫袖的温婉善良,即便是有些不高兴,也一定会理解他的做法。
高庸涵自己并没有察觉到这些变化,只是觉得有这种念头是顺理成章;他也不知道,魂魄中的暴戾阴暗一面已然被激发出来,在日后会为他带来极大的麻烦。如果说以前的高庸涵心胸开阔深明大义,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的话,那么如今的高庸涵,内心深处已经多了几分阴鸷、暴戾。
仙家洞府中的那个道装老者,默然摇头,他也算不出,高庸涵的这一变化,究竟会给厚土界带来什么。他要是能算出来,正是高庸涵这一次地府中的遭遇,导致了日后厚土界血流成河,只怕当初就不会将无庸派出了。只是冥冥中,人算又哪能算得那般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