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峰再次看见站在树荫底下的妻子钟玉兰投来的厌恶眼神。那种视线仿佛能够射杀人，多看两秒，他可能就得陪着早上刚逝世的父亲一起，躺进棺材，然后被无情地送入焚烧炉。
这是钟玉兰投来的第几次犀利的眼神？王峰已经忘记了，反正每次望向钟玉兰，他总能看见那种像看见臭虫一般的厌恶的眼神。
虽然对那种眼神感到厌烦，然而，王峰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收寻钟玉兰的眼神。
他并非自作孽，但是，就像涉毒成瘾了一般，他不能不这样做。
王峰对妻子钟玉兰有愧疚之感。他似乎亏欠了钟玉兰太多的东西，尤其父亲生病以来。
今年对于王峰来说，是个有着特殊意义的一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将成为学校里头的二把手。
机会来得不易，可谓是千载难逢，一个是副校长刚刚退休，第二个是钟玉兰托各方关系，终于打开了一条道路，能够将王峰引荐到教育局上头。
经过去年一年的经营，王峰的档案通过重重筛选，顺利进入了复审阶段，当然这个阶段是最严格，也是最为关键的。
虽然钟玉兰托关系，把王峰引荐了进去，但是能不能成功上任，还得靠王峰自己。
这件事情对王峰来说，是马虎不得的。虽然他在教育行业里头小有名气，但是觊觎着县城里头最好高中里头的二把手的位置可谓大有人在。如果稍有懈怠，用现在时髦一些的话来说，被人逆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转过今年，考核进过攻坚阶段，然而，恰在此时，一个噩耗传来——王峰的父亲生病了。
在县城的家里，钟玉兰坐在王峰对面，给王峰做了分析。她说，哪个老人家没有头昏身热的时候，对于年长的人而言，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大可不必挂在心上；况且，王家不单只有你一个儿子，不是还有两个兄弟，三个姐妹吗？难道他们就不能很好的照顾父亲吗？重要的的是，你的大哥还是一个医生，行医多年，面对老人家的头昏身热应该是绰绰有余的。还有一点是最关键的，事情的重心应该摆在事业上，不应该被其他事情分了心。
王峰不敢直视钟玉兰的双眼，她的眼里有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钟玉兰讲得不无道理。他是有许多兄弟姐妹，而且大哥还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医生。
然而，哪怕是其他兄弟姐妹能够很好地照顾父亲，但是，那终究与自己扯不上半点关系。
他关心自己父亲的身体健康，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可是，如果由此至终都不露一面，他的孝心要如何体现，招来的流言蜚语恐怕是跳进黄河都无法洗清的。
王峰没有跟坐在对面正眼神犀利地瞅着他看的钟玉兰明说，随便说了声“知道了”便作为结束语。
他们的对话倒是暂时结束了，然而，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却是被下了咒一般，隔三差五便震动起来。
无可奈何地，王峰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接听了电话。
那是王峰母亲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头，母亲一句三叹地，说担心父亲这就撒手人寰，留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
王峰一阵唏嘘，眼泪纵横，他多想此刻就飞到母亲身边，安慰她，没事的，父亲吉人天相，过不了几天便会康复，她大可不必过于担心。可是，这时，他只能透过电话，说父亲不会有事的，再说她也不会孤苦伶仃，因为她不是有儿孙满堂吗？
电话里头，母亲一度失声，稍稍镇静后，她说此时陪伴在她身边的，只有四壁墙。
王峰问，大哥他们去哪里了？
母亲说都去了区里的医院，大嫂忙着做饭往医院送饭呢。母亲还说，只恨自己腿脚不方便，否则她愿意躺在父亲身旁，看着他，照顾她。
王峰恨得咬咬牙问，就没有任何人照顾你了吗？太不像话了。
母亲说不要紧，她的命就是苦命，只能共富贵，岂能共患难。
听见母亲这番说话，王峰怎么能安下心来，自己还好说，毕竟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可是，其他兄弟姐妹也太说不过去了。
所以对着电话，王峰是一顿数落自己的兄弟姐妹。
母亲说没关系了，跟他通了电话感觉好多了。她让王峰也别老说兄弟姐妹的不是了，毕竟大家都忙于生计，哪能抽出空暇时间照顾她呢。她说没事，她理解，而且她能够自己照顾自己。
王峰恨得牙痒痒，他一方面对自己的兄弟姐妹存有埋怨的意思，但是另一方面对自己也有怨恨，而且比对自己兄弟姐妹的怨怼要强烈得多。
所以，挂断电话之前，他跟母亲说，第二天肯定过去陪她老人家。没等母亲答应，他说了句晚安便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很早，王峰便来到了母亲家里，如愿见到了母亲。当时母亲坐大门口的一张小凳子上，双目失神，王峰走近她的时候，她没能一下子发现他。
回过神来的母亲，一下子动容了，哭了起来。
王峰也像小时候一样，一把钻到了母亲怀里，也嚎啕大哭起来。
母亲拍着王峰的背问道，今天没课吗？哪里抽来的空？
王峰说，请了假，不用担心。
王峰确实请了假，他是前一天晚上打电话请的。当然，他并没有跟钟玉兰说。
他与钟玉兰虽然都是教师，但并不在同一个学校，而且两间学校位于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因此，即便是早上同时出门，也不顺路，无需一同上班下班。所以，他能够轻轻松松，毫无压力地来到母亲的身边。
然而，事情很快就暴露了。因为钟玉兰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王峰的动态，尤其是彼时正处于竞争白热化的阶段。
但是，已经无所谓了，因为王峰已经在母亲身边，哪怕钟玉兰反对也为时已晚。
王峰老实地告诉钟玉兰，是的，此时他正在母亲家里，他要做他应该做的事情。
当然，钟玉兰不会散罢甘休，她不依不饶，说一定要王峰立刻回去上课。并且拿出了离婚作为威胁。
当时，王峰有些妥协，他把苦衷告诉了母亲，母亲也说能够理解其中的苦衷，并且让他马上回去。
王峰点头答应了。
但是，在回去之前，他得先去医院看看他的父亲。
当时，在王峰脑海里形成了一个意识，无论如何，看父亲一面是必要的，如果自己真的无法抽身照看，出点钱委托亲戚朋友也是必要的。
然而，来到医院，他所目睹到的一面，全然改变了他要回县城的决定。
他跟钟玉兰说，无论如何，他也要留在父亲身边，尽到一个作为儿子应尽的责任。
在王峰如此强烈的语气底下，无可奈何，钟玉兰选择了妥协，艰难当中，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说她要替代王峰，到医院照顾父亲。
王峰说好，毕竟他或者钟玉兰，代表的都是作为儿子方面的责任。
因此，王峰在医院待了一晚之后，第二天回到了县城的家。他见到了钟玉兰，他跟钟玉兰说，让她做好心理准备，因为照顾老人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钟玉兰说没问题，儿子还是她一手拉扯大的呢，如果她不懂照顾人，那真是天大的笑话。毕竟又有多少个家庭能够培养出一个在全国重点名校中读研究生的儿子？因此，钟玉兰对此自信满满。
可是，钟玉兰真的高估了自己，因为她面对的是一个生活完全无法自理的老人。老人不懂吃饭，不懂喝水。这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老人不懂上厕所，不能洗澡。所以，给老人查身体，换衣物，倒屎尿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刚开始的两天她勉强能够咬牙坚持下来，但是，到第三天，她便以工作上有重大事情为由脱身，并在心里起誓，再也不要来这个人间炼狱了。
钟玉兰的回来，当然，王峰得过去帮忙的事实是无法改变的。
钟玉兰虽然对王峰的回去表示过强烈的反对，但是她再也没有提出要替他去照顾老人的决定。
因此，钟玉兰将王峰不能全心全意投入事情的罪魁祸首指向了王峰的父亲。如果没有王峰的父亲，王峰的事业必然顺风顺水。
王峰对此也感到愧疚，毕竟机会是钟玉兰下了大功夫才争取回来的，如今白白辜负掉，无论是什么强有力的理由，他也难逃内心的谴责。
因此，此时对于钟玉兰投来的厌恶的眼神，他选择承受，因为那确实是他亏欠了整个家庭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