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东城区有一条常青巷,常青巷里栽种着很多的常青树,常青树,顾名思义,不论春夏秋冬都不会凋零,将三里长的常青巷渲染成一片碧绿。
常青巷的尽头是一座豪宅,名为平南王府,豪宅的主人是大唐的开国功臣,因为平定南方,再加上开疆拓土的功劳,被太宗皇帝封为异姓王,封号是“平南王”。大唐的异姓王不设封地,于是在长安东城区的常青巷里添了这座宅院。
从大唐开国往后的很多年,平南王府就如同常青巷里的常青树一样,人才辈出,长盛不衰。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就连常青树都有被大雪完全覆盖的一天,平南王府又如何能够风光不断?
三百年前,因为一起叛乱的牵连,平南王府上下千口人被满门抄斩,屹立了将近八百年的平南王府轰然倒塌,只剩下了这座常青巷末的空架子般的豪宅。
如今,这座宅邸属于大唐六皇子。
不过,出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李弘并没有将正门前的那块牌匾给换下来,太宗皇帝亲笔题字的“平南王府”四个大字仍旧挂在正门上方,经过一千多年时光的洗涤,金色的字体已经黯淡无光。
离开开元寺之后,末雪便跟着李弘住进了平南王府,因为她在长安城举目无亲,没有地方可去,还因为李弘答应过慧普大师要好好照顾她。
长安城的繁华是末雪前所未见的,不必说那些王公贵族的宅邸,就算只是一般民众的居所,也比当初小镇上的大多数人家要好得多,只有张大财主的那座“豪宅”才能比得上。
常青巷属于贵族居住地,一里长的巷子里,除了那些被雪覆盖的常青树,尽是一些高门大阀,每一家的大门都漆着鲜艳的朱漆,每一户门前的雪都被扫得干干净净,一对石狮子嗔目而视,威严尽显无疑。
坐在马车上,末雪望着这些朱红色的大门,想起了在外面见过的那些冻死的乞丐,又想象着门内是怎样一副豪华景象,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所谓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便是这样的光景?虽然自从进入大唐以来,她还尚未见过有人冻死路边。
马车走到常青巷尽头,那座平南王府门前,景象却又是大不相同。
门上的朱漆红的发黑,甚至有不少地方开始剥落,门前的台阶上也堆着厚厚的积雪,根本无人打扫,虽然宅院更加宏伟,但与常青巷里其他的贵族府邸相比,就像是一个落魄的王族。
抬眼,末雪便瞧见了那块由太宗皇帝亲笔题写的金匾,金色的“平南王府”四个字虽然黯淡,但是在风雪中依旧醒目。
“平南王府……”末雪轻声念着,忽然涌出一种莫名的哀伤,似乎看见了这座王府往年的风光。
末雪未曾上过学,但是跟在慧普大师身边的七年,大师教会了她很多东西,除了那些人生道理,教得最多的便是识字读书了。
像她之前想起的那句诗,就是在一本诗集上看到的,据说是前朝的诗人用来描写当时富贵人家的豪奢生活与冷漠无情。
为何看着这座王府我会生出这样的感觉?末雪很难理解这份莫名其妙的感觉是什么,因为这哀伤是如此的真实,就仿佛从骨子深处透出来的。
马车尚未停稳,平南王府厚重的大门便吱呀一声被人打开,四名容貌清丽二八年华的丫鬟从门后面走了出来。四人容貌相似,一人穿着淡青色长裙,一人穿着墨绿色,一人穿着橘红色,最后一人则穿着雪一样的白色衣裙。
“恭迎殿下回府!”四名丫鬟欠身行礼,齐声说。
李弘从马车里走出来,点了点头,然后将末雪牵了下来,对其中两名丫鬟说:“春风、夏雨,你们带末雪小姐去后院选一间房住下,只要末雪小姐喜欢,任何一间都可以。”
末雪不由得多看了李弘一眼,心想这位六皇子殿下虽然看上去有点讨厌自己,但是在某些事上还是很大度的,颇有皇家风范。
“是,殿下!”四名丫鬟中,穿着淡青色和墨绿色长裙的丫鬟领命上前,走到末雪跟前,敛衽而拜,“末雪小姐,请随我们来吧!”
原来这四名丫鬟竟是以四季景象来命名的,难怪会穿着这样色彩分明的衣裙。
下了命令之后,李弘没有进门,而是转身又上了马车,向着常青巷外面而去,看他行进的方向是朝着长安城中心,一群即使在雪中也掩盖不了金碧辉煌的宫殿,那里是大唐最尊贵的人居住的地方。
李弘的离开对末雪并没有什么影响,虽说他是她在长安城里唯一认识的一个人,但是她和他并不熟,他是大唐的六皇子,而她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对于流浪儿来说,有地方住就很不错了,更何况还是住在如此奢华的王府里。
平南王府很大,占地一里见方,身处里面根本就看不到边缘处高大的院墙,除了开元寺之外,这边是末雪见过的占地最广的建筑。但是开元寺并不能算是住宅,那是寺院,是众多僧人居住修行,以及很多香火门徒朝拜的公共场所,不属于私人拥有。而平南王府则不然,三百年前,它归世袭的平南王所有,现在它则是大唐六皇子李弘的私宅。
偌大的平南王府里根本就没几个人影,除了春夏秋冬四名丫鬟之外,所有的护卫仆役加在一起也不过数十人,与三百年前的上千人根本没有可比性,显得格外冷清。
但是,平南王府里面与外面完全不同。门口的一切,不论是未曾扫过的积雪,还是年久失修的朱门,都给人一种破败沧桑的感觉。府内所有通道的积雪却都被扫得干干净净,土地呈现出一种干燥的灰白色,若不是天空中依然下着雪,都会给人这是一个晴天的错觉。府里各处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柱虽然不光鲜亮丽,但是也没有明显的残缺和损坏,显然是修葺过。
跟着春风夏雨,走过满是厅堂殿宇的前院,穿过一道拱门,便来到了平南王府的后院。与主要用来会客的前院相比,后院才是真正供人休息生活的地方。
平南王府的后院占地比前院要广,如此宽广的后院被分割成了很多小院落,足有数十之多,每座院落的建筑都各有特色,无一相同。
三百年前的平南王府人丁兴旺,可谓是枝繁叶茂,然而尽管如此,这后院中的院落也经常空余不少。因为能够在后院占据一座小院的,几乎都是在王府里颇有身份之人。
末雪并不知道这些,即使知道,也不会因此欣喜。她认为这是李弘对慧普大师的承诺的一部分,自然会欣然接受,即使她认为自己是一个有罪的人。
有谁规定赎罪不能住好一点的房子?有闲心计较房子,还不如用这些时间去多帮助些需要帮助的人。
看了后院一小半的院落,末雪便选定了自己要居住的地方。
那是一座叫做秋梧阁的小院,院内有一座三层的楼阁,楼阁很精致,窗户上、柱子上、飞檐上的雕刻都很精美。但这并不是末雪选择这座小院的原因。
小院里有棵树,很高,很粗,比三层的秋梧阁还要高得多,比三人合抱还要粗。虽然树上的叶子早已落光,树枝上也积了雪,但末雪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一棵梧桐树,与清凉寺的那个小院里的梧桐树一样老的一棵梧桐树。
轻轻地抚摸着梧桐树的树干,末雪回想起秋天的时候清凉寺小院里那棵老梧桐上结出的果子,掰开硬壳,轻轻一吹,便有无数白色羽绒一般的种子随风而起。
当初,她最喜欢做的事便是站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看着金黄色的梧桐叶在风中打着旋儿飘落。
然后,她又想起了慧普大师,那个苍老无比的老和尚总喜欢抿着一张没有牙齿的嘴,看着站在阳光里的她,无声地笑着……
如果说七年前那个闭着一只眼的银发男子给她的世界带来了光明,那么慧普大师就是第一个让她感受到长辈关爱的人。
清凉寺里的老梧桐仍在,末雪又在平南王府里发现了这一株同样老的梧桐,只是以往站在梧桐树下看着她微笑的老人已经不在了。
春风和夏雨发现了末雪眸子里的怀念,虽然不明白这怀念从何而来,但也知道这位被自家殿下从外地带回来的玉一般的人儿明显很中意这秋梧阁。于是,她们一齐笑着说:“这秋梧阁环境清幽,后面便是听雨湖,景色也是极好的,既然小姐中意,我们这就让人准备好生活用品。”
回忆被打断,末雪并不气恼,轻轻颌首,便打算按照她们说的做。
她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生活,不知道长安城里的生活会用到什么东西,有熟知这一切的人来操办,自然再好不过。
过往的一切只能在记忆里重现,末雪很伤心,但是也明白人应该向前看。她杀过人,喝过血,所以她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在没有赎罪之前是不能死的。慧普大师同样有罪,但末雪他的罪过已经赎清,所以可以安然离世。
更重要的是,她还没有找到当年那个给她带来光明的男人……
春风和夏雨虽然是两个姑娘家,但是办起事来一点也不拖泥带水,转眼间就找来十几个下人,将一些物品搬进搬出,不过片刻时间,不知多少年没住过人的秋梧阁里的生活用品便置备完成。
走进秋梧阁,末雪便将两个丫鬟遣了出去,独自走上三楼,坐在窗前,望着院子里的老梧桐发呆。
她的情绪很乱,她需要静一静,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