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姐妹重逢
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
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
今天，是我们在晋王府为婢的第一日。一大早，王嬷嬷便派人唤我们去院中问话。传话丫鬟前脚刚走，屋子里便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穿衣声，我不敢怠慢，迅速穿戴整齐，又去帮玉娘。不消片刻，同屋的丫鬟便已走得七七八八，我连忙拉着玉娘向屋外走去。余光瞥到床上凌乱的被褥，思忖再三，终究是叹了口气默默地回去叠好了被褥，又排放整齐，这才急匆匆地拉着玉娘出了屋。
屋外王嬷嬷早已将丫鬟们分成两队站好，我和玉娘伫立在原地，踌躇良久，不知道应该站入哪队，只好硬着头皮上前问道:“嬷嬷，我们来迟了，还请嬷嬷告知我二人的位置。”王嬷嬷头也不抬，似乎连看我们一眼都欠奉，冷声道:“既然迟了便去一旁站着吧，这儿是王府，并不是什么小家小寨。你们也只是丫鬟，并不是来当小姐的。既然来了晋王府便要遵我们晋王府的规矩，这第一条便是人要勤恳，切忌懒散。你们是来伺候人得，不是让人伺候得，你们可明白？”
众人连忙应是，嬷嬷又道:“这第二条，便是舍去你们的姓名来历，一日王府人，终身王府人。就算是死也只能是王府的鬼，所以无论什么事都要以王府的声名利益为先，就算是王府要你们去死，你们也得毫不犹豫地去，不能有丝毫畏缩。当然，如果你们当中有谁胆敢做一些抹黑王府，甚至有害王府的事，嬷嬷我可就不会那么好说话了。你们不要不相信，嬷嬷我有几十种方法可以让你们后悔在这个乱世活到现在。”
说罢，王嬷嬷冷冷地扫视了丫鬟们一眼，接着道:“其次，便是称呼的问题，别再‘我’，‘我’地说个不停，被外人听到了还以为我们晋王府如此随便，没有规矩。既然是来为奴为婢的，那么在人前，奴婢便是你们唯一的称呼。当然了，你们中的有些人可能以后能够得到公子的青睐被收为侍妾也说不定，那时便可以脱奴为主。但在这之前，嬷嬷我不管你们私下里姐姐妹妹叫得多好听，多亲密，只要让我听到你们在其他人，特别是夫人面前管不好自己的嘴。哼哼，那么嬷嬷我就辛苦一点，亲自来给你们管一管，到时我可不会像夫人那样好说话，你们，听到了吗？”
众人连忙再次恭声应是。看到丫鬟们恭顺的模样，王嬷嬷脸色才稍显缓和，朝着传话丫鬟使了个眼色，传话丫鬟便匆匆向屋内跑去。
不一会儿，丫鬟又跑了回来，在王嬷嬷耳边低语了几句，接着恭敬地站到一旁，再无话语。王嬷嬷听过丫鬟的话，脸上略微闪过一丝讶异，笑着道:“嬷嬷我今天很开心，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丫鬟能够在这第一轮考验中过关了，但是今年的你们给了我一个惊喜，你们谁是西边靠墙最后两张床铺的？”丫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应话。
我亦没反应过来，玉娘却悄悄地扯着我的袖子在我耳边低声道:“姐姐，嬷嬷说得好像是我们的床位。”我听罢一想，方知玉娘所言不假，急忙回声道:“回嬷嬷，正是奴婢二人的床铺。”王嬷嬷这才转过头来仔细地看向我们，又不可觉察地点了点头道:“我记起来了，你们是昨日秋瑾送来的两个小丫头吧，果然有些不同，难怪秋瑾会看好你们，想必你们之所以来迟也是因为床铺的缘故吧？”
“回嬷嬷，是的。”
“既如此，嬷嬷也不是小心眼的人，且饶你们一次，下次不可再来迟了，知道了吗？”
我和玉娘连忙答道:“奴婢知道了。”王嬷嬷“嗯”了一声道“既然知道了便回去站好，就站那第一队的队首处吧。”我和玉娘应喏，恭恭敬敬地站入第一队队首。方才站好，王嬷嬷又道:“可能你们大多数人还不知道嬷嬷口中第一道考验是什么，你们且随我来。”说罢率先朝屋内走去，我们亦整齐地跟上。
王嬷嬷来到我和玉娘的床铺前停下，指着床铺转身对我们道:“你们看，同样的时间集合，有的人穿好衣服便出门了，这固然很快却没有那些整理好床铺的人做得好。你们要知道，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是要懂主子心思的，很多时候要为主子们处理一些她们不曾注意到的细节，这就要求我们更好地处理好自己的生活。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谁能指望她照顾好别人？丫鬟虽然卑贱，要做好却并不容易。在晋王府里，你做得好不一定有奖赏，但是一旦你做错了，可能刀子就是从四面八方捅过来的。嬷嬷希望你们平常能够严格地要求自己，多做多想，尽量把事做到最好，这样才能在晋王府真真正正，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
我们齐齐答道:“奴婢谨遵嬷嬷教诲。”嬷嬷看了我们一眼，满意之色流于言表:“不错，既然你们让嬷嬷我舒心了，嬷嬷也给你们一点照顾，本来三天之内你们便要熟记做奴婢的一切事项，现在我多给你们两天时间。也就是说前五天你们就算做错了，嬷嬷我也不会怪罪你们，当然这是除了特别严重的错误以外的。”我们听罢心中一喜，连忙跪谢嬷嬷。嬷嬷看着我们，越发满意道:“你们起来吧，待用过早膳，我再来与你们训话，现下便各自散去吧！”说罢向屋外走去，我们应喏高声道“恭送嬷嬷”，这才四下散开。
嬷嬷刚一离去，屋内便放松下来，丫鬟们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地谈论个不停。我拍着胸口长长地舒了口气，坐在床沿上，想起方才的一幕幕，心中唏嘘不已。正当我想得入神，玉娘猫着脚步，趁我不备，一把将我扑倒在床，哈哈哈地笑个不停。我用尽力气好不容易挣脱开来，对着玉娘没好气道:“你个死丫头，以为这里是成安老家么。还这么疯，万一被嬷嬷看到了，有你我好受的。”
话音刚落，便见玉娘一言不发地躺在床上望着屋顶，我心下一急，才明白不经意间又勾起了她的伤心事，连忙轻轻拉起她抱在怀里，道:“好玉娘，是姐姐不该那样大声说你，你可莫要不开心了，姐姐知错了。”玉娘眨着大眼睛望我，噙着泪花问道:“姐姐，你说我们以后还能回去吗？还能找到爹爹吗？”我被玉娘问得一阵愣神，又不敢有丝毫表露，连忙藏起那一丝隐隐的忧伤，摸着玉娘的头笑着道:“等我们以后在王府安定下来，存些银子，我就陪着你一起回去成安找叔父好吗？”玉娘轻轻地“嗯”了一声，将头埋在我怀里再不说话。我见玉娘已没了聊天的兴致，便轻抚着玉娘的背，也静默下来。
就在我和玉娘沉默的时候，一个声音打破了静寂，“艾儿姐姐，玉娘姐姐！”我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小身影飞扑了过来，下一刻我又被扑倒在床铺上。我揉了揉额头，只觉得一阵头疼。我轻轻推开压在身上的小身子，定睛一看，不是馨儿又是谁，顿时心中一喜，连忙坐起身道:“馨儿，你也来王府了啊！太好了，我们姐妹三人又在一起了。”说罢，左右手分别牵起玉娘和馨儿的手叠放于膝上。
馨儿笑得眼睛弯成了两个月牙儿，两个小虎牙若隐若现地煞是可爱，道:“馨儿也很开心在这见到两位姐姐呢！馨儿刚来这的时候没看到姐姐们，还难过了好几天。刚才嬷嬷说话的时候，馨儿人小又在后面看不太真切，所以回到屋子，观察了好一会才敢上来与两位姐姐相认的。嘿嘿嘿。”我看着馨儿涨红着脸手舞足蹈想要描述清楚的模样，忽地想到馨儿在这不就是和我们一样没有找到自己的亲人吗？
心中不由一疼，摸着馨儿的小脑袋道:“苦命的馨儿，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妹妹了，我和玉娘都会好好照顾你的。”玉娘也连忙应是。馨儿听到我们的话，一下红了眼眶道:“嗯，馨儿有姐姐了，娘亲要是知道了，她肯定也会为馨儿开心的。馨儿不哭，馨儿不哭，馨儿高兴。”我看着馨儿那可怜的样子忍不住将她搂进怀里轻声哄着。好一会，馨儿才缓过来，望着我被哭湿的衣襟挠着头，一脸不好意思地连连和我道歉。我笑骂她太傻，和自己姐姐计较些许小事。又拉着玉娘和馨儿一起随着众人去用早膳。
晋王府的膳食，主仆是分开的，而我们又和正式的丫鬟仆人们分开，只有经过了最后的选拔真正成为晋王府的人之后才有资格和她们同桌吃饭。今日的早膳是一碗稀粥，一个馒头和一叠小菜，对于我们这样习惯了有一顿没一顿的人来说，确实是极其丰盛了。
我领着玉娘和馨儿来到一旁坐下，轻轻接过玉娘的粥帮她吹凉，又伸手去取馨儿的粥碗，玉娘却是抢先取了过去，有模有样地学着我吹了起来。我看着馨儿那跃跃欲试的样子，哪还不知道她想干什么，连忙将碗推过去，馨儿接过碗脸上一喜，小心地吹着，小脸一鼓一鼓，眉头微蹙如临大敌。我看着觉得好笑，心下却是暖暖地。
馨儿人小却是吃得很快，没一会便将自己的那份消灭得干干净净，碗里更是一粒米都没留下。玉娘随后也是很快吃完，又是将手中半个馒头递给馨儿道:“馨儿，你年纪小，要多吃点。姐姐刚好吃不下了，你帮姐姐吃点好不好？”馨儿红着眼接过馒头，擦了擦眼泪，笑着道了声“谢谢姐姐”，默默吃了起来。玉娘呢，就像我当初那样静静地看着馨儿，眼里全是疼爱。我望着玉娘，眼眶微微湿润，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自己当初呵护着的小女孩忽然之间长大了，真想让叔父也看一看现在如此温柔的玉娘。我将手中的馒头递向玉娘，朝着她微微一笑。玉娘也不推辞，伸手接过，几口吃完，又甜甜地朝我回了个笑脸。我看着两个小丫头，感到一阵温馨，心想着无论是叔父还是馨儿的娘亲看到了现在的情景怕是都会开心不已吧？
用过早饭后，我们便早早地于屋外站好队，等着嬷嬷的到来。盏茶工夫之后，王嬷嬷款步走来，她环视我们一眼，微微点头道:“嗯，这次做得还不错，集合的很是迅速，没有拖拉。也证明你们确实有用心去听我的话，也不枉费嬷嬷我的一番心思。好了，在开始之前我再说一遍，在选婢期间，你们有想要离开的，随时可以去向夫人禀报，拿钱离开。但是一旦被选下，那离开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因为选拔后的你们已经是王府的一员，自由便由不得你们自己了。毕竟王府不是善堂，不会白白教给你们活下去的本事，明白了吗？”我们齐声道:“奴婢明白了。”嬷嬷满意地点点头便开始告诉我们一些有关王府的事。
听嬷嬷说，晋王爷常年在外征战，而王爷的正室夫人刘氏以及各位公子更是随军一起。家中的事务便全交由侧室曹氏，也就是我们口中的夫人打理。夫人生性淡泊，不喜管事，便将事务分由下人负责。其中夫人的陪嫁丫鬟秋瑾姐负责照顾夫人的起居饮食和全府的膳食，为人严厉却不失人情。在王府的下人，特别是新人中很有威望，是大家又敬又怕的一个人。
而夫人的远房侄女竹清姐则是负责府内的日常采购，因常年与账房打交道便顺带管理一些府内开支问题。关于竹青姐，嬷嬷并没有多说，只是一语带过。
接下来便是作为夫人乳娘的嬷嬷本人，主要负责府内的丫鬟的调教与调配。晋王府共有奴仆丫鬟数百人，大小管家共三人，其中的大管家也就是先前的季管家。季管家从小跟随王爷长大，早年也曾随王爷四处征战，后来因为伤病不得不留了下来。又因为割舍不下与晋王之间的情意，索性便做了王府的管家，负责处理外院的事务，顺带参与一些护院工作。季管家为人谦和，少与人有摩擦，保持者战场上养成的铁血刚正，却并不是那种一板一眼的顽固，是少有的有地位却丝毫没有架子的人。
另外，晋王府唯一一位留府的小公子李存纪，是晋阳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最近又在城中四处闹腾，所以才在府中未曾露面。对于这位小公子，嬷嬷也没多作谈及，甚至还罕见地表现出一丝头疼的模样。
看着嬷嬷如此模样，我倒是越发想见一见这位小公子。嬷嬷又告诉我们，府内丫鬟分为三类，一等丫鬟便如秋瑾姐，竹清姐之类，不但是一人一屋，更拥有自己的贴身丫鬟。说是丫鬟，却隐隐享受着小姐般的待遇，而在王府中说的话也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曹夫人的意思。腰牌为上好玉石，以象征其在王府的高上地位。
二等丫鬟，多为一些侍妾以及大丫鬟的亲信丫头，通常为两到三人一屋，其中少许特别得宠的才被独开一间房。这类丫鬟虽然没有大丫鬟那样的权力，却因为其地位的特殊。上接夫人侍妾，大丫鬟，下接普通丫鬟奴仆，在整个王府里反倒是更有威信。毕竟夫人大丫鬟们都不会事事自己处理，这些丫鬟是作为代表人的形象在王府中存在的。而我们所见过的红淑姐便是秋瑾姐手下的亲信，也是晋王府厨房的二把手。二等丫鬟腰牌为檀香木所制，可驱使一些低等下人奴仆。
三等丫鬟便是最下等的，没有腰牌，没有特权，甚至连姓名也没有。往往在王府劳作一生，也不会被人记住。虽说如此，能在晋王府安定一生，对于这个乱世来说，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我听着嬷嬷的话，看了眼玉娘，又望了望馨儿。微微一笑，却是全然不在乎是否会去被人铭记。
只要我们姐妹三人在一起，哪怕是默默一生，也就足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