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马车往禁云山脉深处而行,速度渐渐地慢了下来,禁云山脉之中根本没有路,早先几日,那几匹骏马还有硬蹄踏路的气势,可再往前去,骏马也没了那披荆斩棘开路的力气,丫头脸色未变,只是额头也因着急而渗出细密的汗珠。
无论前路有多糟糕都四平八稳的车厢里坐着的三人没什么交谈,纪知命出乎意外的没吃东西,跟林绝章一样闭目养神,摊开《神州志》的纪渊心思也没怎么在书中,不时的打量着两人,心头那不祥的预感也越来越强烈。
这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丫头还未吱声,纪知命已开口叫道:“小混蛋,你就在车里待着,我跟你林爷爷出去。”
驾车的丫头脸色煞白,一对灵气的大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前方,本来急驰的四匹骏马前蹄悬空,连一声嘶鸣也未发出。
那个身上沾了不少草叶、树叶的货郎就这么站在马车前,将肩上的担子缓缓放下,很随意的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瞅着那驾车丫头的眼神,露出个古怪的笑意,轻声问道:“你这妮子还活着呢?”
丫头银牙紧咬,根本说不出话来,货郎现身那刻,她便再也不能动弹,握马缰绳的小手早已也泛白。
货郎丝毫也没放开这丫头的意思,听得车厢里传来动静,又笑了起来,然后看着那肥胖得吓人的老头子撇了撇嘴,玩味的打量了一番,说道:“没想到多年不见,你都肥成这样了?”
纪知命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将丫头给松开,解了那束缚四匹骏马的禁制,然后示望着那货郎说道:“你这不要脸的狗腿子奸商,有资格说老子?”
“我可没赚过昧心钱。”
“你他-娘的赚过钱?”
两人你来我往,像老友相聚般互骂一通,丝毫也没有剑拔弩张的气势,林绝章站在一侧捋着胡须没打算插嘴。
“妮子,去车里取酒来。”货郎一副不拿自己当外人的笑道。
丫头立在那里,没打算动身,老头子回头朝他点了点头,这倔强的小妮子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朝马车里走去,至于她会不会在酒里下毒可就没人知道了。
“这丫头还真开不起玩笑?”货郎自嘲一笑。
“你见面就问别人还没死,随便是个人都想把你打个半死。”林绝章没好笑的说道,他朝前走了一步,又瞥了眼货郎,讥笑道:“不过你杀的人不少了,真要有人向你动手,你可是巴不得呢。”
货郎依旧一脸笑意,看上去倒真像个货真价实走街串巷的生意人,他也未恼,轻声笑道:“武夫屠人,书生屠城,我不过就是一介武夫,哪比得上你们这些读书人,就凭一张嘴就把天启给亡了。”
林绝章脸色泛白,货郎一句话说到了他的痛处,面色不善。天启末年也就是逐鹿乱世,那场场混战确实是在诸多书生谋士的推波助澜,将战火绵延整个神州。而其中被后世书生骂成逐鹿大恶人的其中一人便是他的学生,那之后他不再收徒隐姓埋名游历神州,一方面便是因为这块心病。
货郎当面揭他痛处,让他如何能忍,浑身气息骤变,已有出手之势。两人之间相距不过几丈,那几丈的距离无形杀气弥漫,货郎脸上的笑意渐渐收起,面对林绝章的杀意,他也不敢托大。
刹那间,货郎坐下的扁担已如闪电般伸出,去势之急,似银蛇吐信,而扁担另一头处一根常年握笔的手指悬停其上。
一指之势,毫不示弱,大有再进一寸之威,林绝章这一指从懂事之初便开始翻书沾墨,这指尖之上所存之气意比之武夫要深厚不知几许,阅书几万、落墨上千,这一指沾染那万世之书意、又存下那份留世之墨气,这才是那真正的书生之意气。
握扁担的货郎笑意不散,兴致转浓,他自知若再不全力施为,必然挡不下林绝章这书生意气的一指,开始双手握扁担。
林绝章须发飞扬,本就没怎么打理的邋遢花白发丝飞扬而起,身上那件破旧长衫无风自动,意气陡涨,一指再按下,这片幽寂山谷气息浑乱,四周树林如大风过境,低眉折腰,片片树叶随风而下。
扁担那头的货郎看似随意出手,却绝不是表面上那般轻松,握扁担的指节都有些发白了起来,浑身气意暴涨,硬是不退半步。
“够了!”纪知命沉声一喝,伸出那只大手,在那扁担间上一挑,将两人分开,随后长袖一摆,将这四周浓烈的气意尽数挥散。
两股越来越浓的杀机眼看便要轰然炸开,突然被纪知命一掌挥开,林绝章望着那肥胖的身影,有些不解,也有些释然。
货郎露出个笑脸,拍了拍屁股下的扁担,喟然叹道:“都活了这么久的人了,还是这么意气深重?好个书生无用!”
对于林绝章的“临溪指”货郎似乎并不陌生,这一指名唤“书生无用”,多年前曾有过一试,可与今日相比却是两种境界,林绝章大隐隐于市,这指尖书本与墨迹又不知浓了多少。
这番话说完,丫头已取酒而来,没好脸的往地上一搁,转身便走。纪知命招呼那货郎与林绝章坐了下来。
三个人,三只酒杯,酒是好酒,杯更是好杯!
货郎端着酒杯打量了半天,咂舌叹道:“还是你会享受啊,这只杯子我得卖多少担货才买得起啊?”
“你那担子里的玩意儿,遇到个识货的人,便是买上几百只杯子都行。”纪知命把玩着空杯,轻笑道。
货郎担子时无非是此糖果、面人、绣针、布艺玩意儿,能有多值钱,可能也就只有纪知命和林绝章最清楚。他也没否认,干咳了一声,说道:“你请我在这里喝酒是几个意思?”
纪知命眨巴了下眼睛,说道:“给你送行!”
货郎白了纪知命一眼,倒没觉得纪、林二人会跟自己拼死一博,似是明白纪知命言辞之中的深意,缓缓酌了口酒:“那孩子就在车里?”
纪知命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今日来的是我,念在往日情份上,我可以放过你们。可你能保他一世吗?”
纪知命没有回答,而是问道:“神宫有动作了?”
“准备为姬家铸鼎!”
林绝章闻言,手中白玉杯“叮咚”一声坠入地上,他自觉有些失态,将杯拾起,又问了一声:“确定?”
货郎倒没为林绝章的失态有何表情,默默地点了个头,丫头不待见他,取了酒却没菜下酒,货郎想到那让他念念难忘的韩家野菜饼,转头看向纪知命:“你这死胖子,看上那韩家闺女,想着跟你孙子结下因果,算是护他一命,可惜啊……”
纪知命倒是满不在乎,豪饮完杯中之酒,朗声道:“我纪知命的孙子,何需别人来护住性命。那韩家闺女既然降生在纪家庄,便是一份善缘,我为孙子求亲没什么不妥……要不是有所忌讳,凭那君山也敢跟我抢孙媳妇。”
“你那孙子没克死你,真让我意外,看来你命还真是硬。不过,这以后他可能就只能一个人过了。”
货郎的意思很明白,纪知命也早有心理准备,既然神宫再次找到自己,那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他很清楚神宫的手段不然也不会带着纪渊奔入这禁云山脉。他入这大凶之地,为的便是借此地有混乱气数的地势让那群神官无法探知纪渊的所在,若非如此,那纪渊绝对没什么生机。
“既然来的是你,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与老叫花子已做好深入禁云山脉的打算,我那孙儿定是不会跟我们,只要你不出杀手,那他自是没有什么危险。”纪知命抬眼望着货郎,想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些端倪,这番算是试探的话深意却是威胁。
货郎爽郎一笑:“你知我去过那韩家,自也看明白我道心的转变,这人间之事以前听你讲过,可真这么走了几年越发的有些明悟,不然也不会去染上那些因果。我今日喝了你的酒,自是不会为难你。但你那孙子想安生的走出这云禁山脉却没那么容易,你也别跟我瞪眼,神宫信不过我,不会只派我前来,另外那些可是实打实的杀手,我不阻你们去留,可也不能对他们出手。”
纪知命呼出一口浊气,想来刚才已动气,他这时眯起眼,这富家翁般模样的胖老人杀机尽泄,方圆数里之内,鸟兽奔散。
林绝章已有多年未见过纪知命动过杀机,有些好奇更多的是惋惜,难得这怕死的胖子这么多年养尊处优居然还保留着这股杀机。
“你露这手给我干嘛?还玩那些年当官的把戏,想着凭这两手威慑下我,让我以后也别想对你孙子动杀机?我说过不会对他出手便绝不会出手,这份做长辈的气度还是有的。那帮杀手还未赶到,你们好自为之,酒呢,我也喝完了,话也讲完了,今日能见你们这两个老不死的还活得如此自在,啧啧,我确实有些不太自在啊!”
货郎笑意不渐,起身走向那随他走南闯北的货担,手一挥将那平空而起的货担背于肩头,踏步而去。
纪知命手中的酒杯这才缓缓放下,那四散的杀机,缓缓纳回体内。
“你这养了十几年的杀机,可有些浪费了。”
纪知命十几年未出手,养出的杀机自是非同凡响,这股杀机若是动起手来,这天下间可没有几人敢跟他硬拼,可他就这么拿出来将那货郎给唬退让林绝章有些不甘。
“这家伙多年不见,居然学你入人间问道,他怕也知道硬拼下去只有他死的份,这才说了番场面话,互相留个台阶。不过,若他还跟在我们后面,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纪知命将白玉酒杯放下,问道:“你怎么看?”
“时隔几百年,神宫若真松口愿为姬王朝重铸人间王鼎,那这天可就真要变了。”
“你我不早就看出这天下的走势,神宫那帮老王八会看不出,他们这般做无非是顺势而为,让我觉得别扭的是神宫这等有些市井商贾买卖感觉的做法。”
“这其中深意,咱们一时半会是看不明白的,神宫掌握这天下气运,姬家几百年来多少次上门,若非初代大云当初结怨与神宫,想来神宫也不会多次拒绝。据我所知当今小天子有宏大气运加身,想来姬家是有再稳坐这神州几百年的机缘了,神宫此举乐得锦上添花而已。”看到纪知命有些不耐烦,林绝章干笑了一声接着说道:“你所想的不过是那铸鼎之材的来源,当然是来自那些诸候国了。陈国怕是挺不过这两三年时间了。这要真做到了一统天下,诸鼎归于一鼎,那也算是创万年之气象!”
“你这倒露出马屁精本色了?”纪知命讥讽道。
林绝章白了他一眼:“你那心结这辈子都解不了。凭心而论,若姬家这小天子真有这份气量独占这神州气运,我倒觉得未尝不是件好事。”
纪知命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缓缓说道:“是好事,货郎没说错,你们这群最他-妈该死读书人,从来都看着上下几千年历史,想着在世之时能尽揽这世间风流七八斗于已身,可从来没想过这历史洪流中的百姓。姬家要从诸候国取鼎重铸,可知要死多少人?”
林绝章喟然一叹,苦涩道:“我们这辈人也就只有你能说出这番话来,还让我没法反驳。你才是这人间的真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