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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天快黑了,先是下雪水,现在又下雪,光线极暗。太冷,人们都缩在吊脚楼里,关门闭户,街上更暗。雪从空中飘下来,在寨子里铺垫,村道上,树冠上,木廊边悬挂的苞谷种上,瓦上都成了白色。雪悄悄地落着。寨子里很静。

方舟立在街口,仰着头,让雪花落在脸上。才从热烘烘的火铺边出来,脸滚烫滚烫,雪花一片一片落在上面,感受得到冰凉,冰凉是一点一点的,沁入肌肤,然后融化开来。仿佛是红红绿绿的颜色一点一滴地落在宣纸上,慢慢浸润开来一样。方舟的大脑清醒了。

街上、地坝站了不少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仰头看天,连猫和狗都学人的模样,摆着尾,望着天空不吠不叫。

那天上飘下来的雪花,擦着吊脚楼屋脊下来,沾在杉栏子、眉毛眼上,然后去拍关闭的门板,然后悄然下地。

寨里寨外,人们开始忙碌起来:很多事情要在雪到来之前做完,许多准备要在雪落下来之前办好。粮食、柴草要归到屋檐下,野放的牛、羊都要唤回来,镇上发的救济煤要运回家。

寨子忙碌起来,火铺里的光,从板壁缝隙里伸出来,把人的影子拉了好长。把寨子围起来的竹林互相簇拥着,窸窸窣窣,像是冷得发抖。

这场雪要下来,这四十八寨的乡亲们日子难熬呀……方舟立在雪地里想。

雪地里有人向这儿走来,朦朦胧胧的,黑暗中看不清楚。只听得一声“哎哟——”那人倒下了。

方舟跑过去,雪地上坐着个人,是个女人,两竹筐煤炭撒了一半在雪地里,黑白分明。

“香草……”

“方舟书记?几时来的?”

香草是个年轻姑娘,一身红袄花裤。方舟走时还是个细妹子,这么多年不见,已长成个俊俏女子了,在四十八寨中也是数得上的漂亮。她显然是担分到户上的煤。

“撒了一地……”

“下雪了,我慌,了脚。”

“我去叫人……”

“不用,不用,揉一揉就好了。”

方舟把撒下的煤炭捧进竹筐,连雪一道捧。绳索也断了,又把绳子接好。

香草挣扎着站起来,试着走了两步,直抽冷气。

“还能走吗?”

香草点点头,要拾扁担。方舟拾起来,捏在自己手里。

“我送你回家。”

“哪能呢,方书记。”香草扬起柳叶眉。

“你怕我担不起?当年送公粮,两百斤一担担起来飞起跑,现在担一百斤还是可以的。”

香草自顾不及,只得由他。香草家在寨子的另一头,方舟熟,方舟在前面走,香草在后面一跛一跛地慢慢走。

天上的雪花越飘越大,风越刮越来劲了。眼看着地上已落有半寸厚的雪,街上没有人,都缩到热烘烘的火铺前了,连狗都没有一条。天冷路滑,一步难上一步。

“你爸呢,他做么子不来挑?”

“……他病了。”

“病重……下不来床?”

“唔。”轻轻的一声。

方舟扭着头,雪光映照出一张愁苦的脸。

方舟渐渐感到肩上的沉重。到底是多年做领导工作,体力劳动少了,再加上自己已不年轻了。

香草的家在寨子的东头,方舟歇了几次才担拢。进得木楼,香草喊:“爸,方书记来看你了。”

“哪个方书记……”进门的左手火铺边发出的声音,极微弱,一个人挣扎着要坐起来,方舟上去按住他,说:“牤牛哥,是我,方舟,当年的知青。你莫起来,躺着躺着……”

“是方舟呀,难得的稀客呀……香草,快筛茶!快!”

香草过来,从火铺上的鼎锅里舀了瓢滚水,泡了碗老荫茶。

“脚好些了吗?”

“松活些了。”香草告诉他爸,她脚崴了。是方书记帮着担回煤炭的。

“不敢当呀,不敢当呀,咋让县大老爷帮我家担煤呢……都怪我,废人一个……”

“快不要这样说。病养好了,又是当年的牤牛哥,一个人顶半条牯子。”

方舟不是说笑话,当年学大寨,挖山改土,牤牛背绳拉犁,一个人当半条耕牛,拉着犁飞跑,累得牯子都吐白沫。当年的牤牛壮得像牯子,一顿能喝五碗酒,吃两斤挂面。可如今躺在火铺前的牤牛哥却瘦得不成样子。

火铺里的火烧得不旺,死秋秋的,火光照不到牤牛脸上,只感觉乱糟糟的头发下有一对眼珠子发出幽幽的光。方舟握他的手,只是一把骨头,方舟吃惊。

“怎么病成这样,牤牛哥?”

“火铺前都睡了一年多了,怕是站不起来了……”

方舟捧着茶碗,手暖和了,脚下有火铺,身子也暖和了。他还是把火铺里的柴拨弄了几下,火苗子生起来了。

“冷不,牤牛哥?”牤牛哥命苦,生两个女儿,大女儿嫁到红狮寨去了,身边就留下个香草还没出嫁。他这一倒床,没了劳力,药费,加上移民搬迁,河滩的好田淹了,没啥收入,日子难过哩。家里空荡荡的,除了吃饭的桌子、条凳,几副箩筐外,啥都没有。值钱的家当都卖了付了汤药钱,更不要说过年的气氛了。按土家传统,火铺上的房梁应该悬挂着腊肉、熏鸡、熏鸭,可现在什么都没有,灶房飘不出煮肉的香味,更不要说土家寨子家家弥漫的酒香,一丝也闻不到。一种凄苦悲切的气氛笼罩着这个土家楼子。

“牤牛哥,看见你和你家这个样子我心里不好受,我确实没想到。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没得么子,没得么子……”看见方舟这么悲痛,牤牛哥反倒安慰起他来了。“一年前我拉山货去清溪镇,拖拉机翻下岩,捡了条命就算不错了,拖拉机摔得粉碎。”

“得加紧治呀,没有钱我来想办法。”

方舟对牤牛哥古道热肠。当年方舟他们分下来时住的知青点,冬天山寨冷,牤牛哥怕小青年冻着,时不时上山从自家柴山挖些大树疙蔸,让知青点的火铺不熄火。有一年清溪河发山洪,送公粮回来的知青被水困在孤岛上,全寨子人都着急,眼看着山洪一点点上涨,小岛快淹没了,是牤牛扑进水里,游向小岛,然后带领知青蹚过水缓的区域,抄后山回的寨子。

“牤牛哥,等节一过我就安排车来接你,去重庆大医院治病。”

“方书记,你快不要为我操心。你要真和雀儿寨的乡亲有感情,就救救他们吧……”

躺在火铺边的牤牛哥像是在呼救,在呐喊。方舟端着的老荫茶都泼出来了,滴在红红的木炭上,“滋滋”地冒着白烟。

隔壁灶屋里传来“啪……”的一声,牤牛嫂和香草冲进来,香草怒气冲冲地道:“阿爸,你吃的苦头还不够?你还想把你这条命搭上?雀儿寨,雀儿寨,你算雀儿寨的老几?是支书,是村长?”……一顿抢白,让牤牛哥没回过神来,眼瞪得大大的。而牤牛嫂只把女儿往外拽,女儿不走,急得她直哭。方舟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解。

“我不怪香草。我倒床后里里外外都靠她,这细妹命苦哩……”牤牛说不下去了,眼角滚出一颗亮晶晶的泪珠。

牤牛哥好像在雀儿寨遭了难?遭了什么难?他的病好像与此有关联,是么子原因?雀儿寨过年如此萧条,肯定遇上了事。移民了,怎么一点活力都没有,一点新气象都没有,这叫移民新村?屋里虽然很暖和,火铺把雪天的寒气都挡在外面了。但屋里的气氛却压人。

“牤牛哥,你是老党员,党龄比我长一倍,我们之间还有么子不能说?牤牛嫂,香草,你们坐到火铺前来,听我多说一句。雀儿寨是我第二故乡,为雀儿寨出一份力,我心甘情愿。”

这话感动了牤牛哥,他招呼婆娘、女儿坐到火铺边来:“方书记是领导,站得比我们高,听方书记说说。听他的没错。”

还没等两人坐到火边来,外面就有喊声。一阵寒风吹进,进来的是木瓜和一头包青袱子的老汉。老汉方舟认识。“方书记也在这儿。”木瓜打着招呼,“我准备等忙完了再上良子家去看你。我们是来看牤牛叔的。”

木瓜怀里抱只老母鸡,青袱子老汉提着只竹篮,里面装着山菇、野菌。

木瓜憨笑着说:“过年了,过年了本该提点像样的东西来慰问牤牛叔,可……可这些年寨子里折腾穷了,拿不出么子来,只好抱只鸡来,让牤牛婶熬熬汤什么的……”

“这是我家细妹子挖着的山菜。”青袱子把竹篮递过去。

牤牛嫂不接,牤牛哥急得要撑又撑不起来,说:“这是为么子呢?我晓得寨子里家家都不好过,我不能收的……”

“木瓜,你要靠这只鸡下蛋换盐巴钱哩。”牤牛嫂边说边推,不收这只鸡。

“寒天里不下蛋了。”木瓜见他不收,干脆把鸡扔在地上。“牤牛叔是为雀儿寨受的伤,这一躺床,你们看这家就垮了,成了雀儿寨最穷的人户了,送只鸡算么子。”

青袱子说:“开了春,牤牛家坡上、地里的阳春我们包了。”

牤牛哥也就不再推辞,转向方舟说:“你这次来是不是调回我们县任书记?”

“我在党校学习两年,才毕业回市里,还没有分配工作哩。”

“你要是回我们县就好了。”

方舟不置可否。工作安排是组织的事,不好随便许诺的。

大家围着火铺坐,抽茶烟,香草给两位筛茶。

青袱子说:“你是我们见到的最大的官了,你懂政策,你给我们说说这是么子事。修三峡大坝,利国利民,这道理我们懂,让移民作出牺牲,我们也没二话可说。好好的家园没有了,雀儿寨的良田,沃土让水淹了,留下一些坡土和这座破寨子,雀儿寨人受穷了,这下就没人管了”……“话不能这么说。”木瓜反驳。他是支委,总是要维护党的利益的。“政府没有撒手不管,对移民的后期扶持是党的政策。”

“啥政策?我们损失有多大,那点补偿算个么子?每个月几十斤粮,让你饿不死就行了,手里头没钱。瞧这过年,雀儿寨像死了人似的。”

“年轻人都在商量,一开年就出去打工。”香草说,“雀儿寨呆不住人,雀儿寨完了。”

“么子完了?香草,细娃子家家的,莫乱说。”她阿爸吼她。

“是嘛……”

“鬼女子,大人说话莫插嘴,你懂么子!”她妈也吼她。

“我不懂……”香草嘴犟,可还是没说话。

木瓜说:“方书记,他们说的也是事实。好田没了,新开的土地没个三年五载长不好庄稼。新改的水稻田水源不够,我的海椒秧几个月不长,只筷子那么高。县里不是不管,为移民们寻找致富路忙得三天一个方子,五天一个方子,又是发展烟叶,又是食用菌,病急乱投医,但都不适合我们。老书记叶彩三在培养佛手秧子,说是从湖北引进的,可以做药,又可以做香精,可寨子里的人又不信这法子管用。这不,牤牛叔帮大家推销山货,山菇呀,野菌呀,用自家的拖拉机免费为大家运,跑了几趟,有点收入,可把拖拉机开下岩,拖拉机没有了。人虽捡了条命,可躺着起不来了。眼看着游手好闲的人越来越多,移民们的意见越来越多,经济发展不起来,我们党支部也着急。”

“伤了元气……”牤牛哥在叹气。

“木瓜,你们党支部开会研究了,开年如何做阳春的计划?”方舟问。

“开不起来会哩。”木瓜补充了一句,“主要找不到法子。头晚想了千百条路,清早起来还是卖豆腐。”

“还做么子阳春,在商量走哩。”

“死女子,就你多话!”牤牛嫂又在吼香草。

“也不怪香草多话。”青袱子说,“要是往年,这个时候,寨子里炮仗不断,家家都在煮肉,梁上还吊得有,火铺烧得旺旺的,酒坛子顿在一边,大碗大碗地喝酒,猜拳声吼得震天响……”

“这景象怕是再看不到了。”牤牛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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