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儿寨小学的情况方舟多少有些了解。那栋两层的雕花小楼是寨主、名酒“清溪坊”的作坊主姚举人的宅院,是雀儿寨最漂亮的房子。土改时划给农会,一九五八年改作吃大锅饭的食堂、敬老院,后来作了学校。学校缺少经费,没钱维修,几十年的风吹雨打,瓦已破,梁柱已朽,板已翘。方舟当知青时就在学校开过会,当时已显破相。这又是三十年过去了,那份衰败可想而知。拖拉机一颠一簸,阿鸽手里的纸风车一晃一晃。方舟接过来几扳几提,瘪的风车圆了,又转动起来。阿鸽笑了。
“给细娃买的?”
阿鸽点点头。
“你男人我认不认得?”
“他人走了。”
“去哪儿?”
“去珠海了,他们三年前就离了。”木瓜扭过头来说。阿鸽则把头扭向一边,任山风吹着,嘴唇闭得紧紧的。方舟不好问了。阿鸽是雀儿寨最漂亮的姑娘,丹凤眼、瓜子脸、柳条的身材,又是最有文化的人;她的命运尚且如此,其他年轻人的生活也不会好。方舟这样想。
“阿鸽你在县里培训什么?”方舟问。
“中学教师培训。县里让我们中心校办戴帽初中,猪儿寨、红狮寨、金鸡寨的初中生都集中在雀儿寨。”
“阿鸽是校长。”木瓜补了一句。
“阿鸽有出息了。”方舟高兴。
阿鸽苦笑:“没庙的菩萨爷,再盛的香火也享受不了。木瓜,我是这样想的,有你们村委会、党支部,你是支部委员,我就是大树底下的那个干巴枝儿。”
“木瓜,你要担当起重任。”方舟为这些年轻人的成长而高兴。
“生成的猫儿,改不成虎。”木瓜摆摆头。
“又犯啥难了?”阿鸽问。
“过不起年哩。我是来要移民专项资金的,还没有着落。”
“雀儿寨再穷,也不是这个样子嘛。”方舟觉得惊讶。
“如今雀儿寨是一根萝卜两头削呀。”
雀儿寨本来就穷,前两年成了二期移民,寨子没淹,低洼处的人家搬到高处来了。靠河边的田土没有了,让水淹了。土里新种的还没长出来,移民靠着每个月政府的几十斤供应粮,肚子饿不着,手里没用的,看个病、学生娃的学费、办点么子事就难了。遇上过年,年货买不进屋,就靠政府供应点煤炭、粮食,不冻着,不饿着,最低标准,这个年过得凄苦。
“这样的情况多么?”常年在基层工作,方舟养成调查研究的习惯,走一处就询问了解一处。
“凡移民乡镇都会遇上的,情况有轻有重。”木瓜忧心忡忡。“清溪镇算是突出的。”
“移民中酝酿着一种情绪哩……”阿鸽补上一句。
“怎么理解?”
“移民中有人在串联。要闹事,要到县里、市里上访,告状。”木瓜没有回头地说道。
“向县里反映没有?”
“大会小会讲,情况汇报不晓得写了多少。上面说,工作重点是搬迁,安置下来就是胜利。后期扶持得等中央政策。”
方舟不说话,沉吟起来。这十年没有接触移民工作,对政策不了解,不便多说;他妻子在这个县工作,搞的也是移民工作,可两人在一起的机会不多,方舟也不了解妻子所干的工作。可有一点他是清楚的,党中央制定的政策决不是让移民搬走了事,而是要让安得稳,逐步能致富。撒手不管是不对的。
乡村公路是沿着江岸修的,一段在江边一段又退进山坳,蜿蜒伸进。
路不好,加上是拖拉机走得慢,在路上呆的时间就长些。十冬腊月,江上风大,冷风像小刀子在刮。拖拉机车厢没遮拦,四面灌冷风。把方舟头上的塑料布鼓得像风帆;阿鸽的伞吹得摇摇晃晃,两人像缩头乌龟,把头、脸往大衣领子里藏。好在就这么一两个小时,不然人都要冻僵。
三峡水库二期水位上来了,水面比方舟以前见到的宽阔许多。水面平静了,完全看不到以前的激流;水质也好,清亮亮的,两岸依旧是青葱葱的庄稼地、树、竹林,只是那些熟悉的集镇、石拱桥、桥边的老树、小村落、农舍不见了,都淹没在水下了,那些人不是外迁了,就是后靠在山上去了,江边见不到人烟。那是几百年的青堂瓦舍呀,那爬满青苔的石拱桥,虬枝万状的老树也都上百年呀,但都没有了,显得有些苍凉、落寞,真有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感觉。
冬季的江面运输不多,货船少,一片萧索。
拖拉机突然熄火了,停在路边。
“坏了?”
木瓜回头,很是慎重地说:“良子家你不能去,方书记。”
“你说清楚。”
“良子被拘留十五天,秋天才放回来,良子爷爷正骂人哩。你去了只会火上浇油。”
“我怎么掉进云雾里了?良子不是在部队吗……”
木瓜介绍,良子在部队是副连长,据说是升不上去了,办了转业手续,一年前回了雀儿寨。他打了人,被拘留了。
“才脱下军装就耍威风?”
“事情复杂,一时半时说不清……”
“有么子复杂的,打得好,为民除害。”阿鸽抢着说,“木瓜,你这人当了支委就不说人话了。站在水田坎上摸螺蛳,怕湿了鞋子!”
木瓜弄了个大红脸,直说:“阿鸽,你不懂……”
“我是不懂你那套当官的做法,可我晓得当干部就要为老百姓说话办事。在这一点上良子没有错。”阿鸽说激动了,打湿的头发在抖。方舟对阿鸽的这番话感兴趣,便问:“你说良子家去不去得?”
“怎么不去?去!”阿鸽还补上一句,“我带你去。”
木瓜尴尬地笑了,不好意思地抓抓头,道:“其实我是怕方书记为难。良子打人归打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今晚,我同良子爷爷,好好陪方书记喝一台酒。”
拖拉机又开了起来。
“还是那种土高粱酒?”
“方书记在外官当大了,怕喝不来雀儿寨的土烧吧?”阿鸽问。
“走南闯北,喝酒的名字数都数不上来,可最好喝的还是雀儿寨的高粱白酒,苞谷烧。做梦都是在想哩……”方舟一提到雀儿寨的土酒就深情满怀。长江几个县的酒数清溪镇第一,“清溪镇的酒数雀儿寨的第一,雀儿寨烤的酒又数良子家的第一。”
“那是。”
“良子爷爷还能喝酒吗?”
“酒缸子里泡着哩。”阿鸽说,“这就怪了,老爷子越喝身体越硬朗。老爷子说,雀儿寨穷,不养人,苞谷酒养人。”
方舟笑了,道:“良子爷爷三顿都少不得酒哩,我见识过,喝吧,莫叫他戒,戒了那就要他的命了。”说高兴了,“阿鸽,唱支酒歌吧。”
阿鸽一点不忸怩,马上唱了起来:
府上竹叶青
先生来酒敬
饮酒我不很
先生你相信
木瓜接着唱:
肥肉不用炒
烹调技术妙
可算是异味
更比子牙高
还有鼓乐师
他还填过情
转托与来人
也好敬两巡
方舟也唱起来:
先生是个怪
百般多揽载
东家敬两杯
西家敬两筛
一切都要喝
只怕会醉坏
到是拍脱点
大家好下台
唱完了,方舟说:“土家人耿直,直来直去,酒要喝,以不醉坏身体为标准。”
“时下的客套话是‘宁伤身体,不伤感情’,‘感情深,一口吞;感情浅,舔一舔’一句话,虚伪。”阿鸽说。
这么一说一唱,寒气被驱散了,身体暖和了。方舟的情绪也上来了,说:“木瓜,你的喜酒我没喝上,娶的是寨子的哪家妹子?”
“莫笑我,阿鸽。”憨厚木讷的木瓜说,“方书记,事还没办哩。”
“那我是赶得上喝喜酒了?”
“这……”木瓜摆摆头,表情为难,“还不晓得喝不喝得上呢……”
“你们可是门当户对呀。”阿鸽说,“你是支部委员,山雀是村长的妹子。木瓜时也来,运也来,烧熟的螃蟹爬到屋里来,讨个娘子带花来。”
方舟笑了,道:“阿鸽姑娘是在过木瓜的堂呀。”
木瓜反击道:“一哭二笑,三赶场四上庙,这就是咱雀儿寨女人的能耐。”
阿鸽说:“还部队锻炼过的哩,这么瞧不起妇女。”
“莫吵了,莫吵了……”方舟笑着劝阻。
“黑牛嫌我家穷,嫌我笨,不会赚钱,不能给他妹子么子,一直不松口哩。”木瓜的口气沮丧。
“黑牛是村长,境界这么低?”黑牛方舟认识,当知青时黑牛还小,跟屁虫一样跟在知青后面转,常偷些东西,寨子里的鸡鸭呀,地里的瓜呀,塘里的鱼呀,到知青点弄来吃,给人的感觉是办事精明。
阿鸽睨了方舟一眼,说:“你是领导我才敢说,黑牛这个村长当甩手掌柜哩。自己只管做生意,把四十八寨的土特产收购来,长途贩运,发大财哩。还有,寨子里的移民建设资金……”
“阿鸽,捕风捉影的事莫说。”木瓜提醒道。
移民房建设是么子事?阿鸽不说了。
木瓜发觉情绪不对,怕得罪了方舟,便说:“黑牛这村长,寨子里的事呀,天垮了他都不管。这不,移民们的吃的烧的都我去拉,他不去,忙着自己的事哩。”
“只要山雀拿定主意就好办。”方舟安慰木瓜,见到木瓜点头,脸色开朗了些,才转了话题,“寨子里过不起年,黑牛晓不得?”
“晓得又怎样?有人庙前哭,有人庙后笑。”木瓜无可奈何地苦笑,“他忙着建自家的新楼哩。”
“听说鸡好卖,连夜磨得鸭嘴尖。”阿鸽抢白,“黑牛家圈里的肥猪有两头,灶屋梁上去年的老腊肉一大挂,苞谷烧两瓦缸哩。这叫不当和尚不知道头冷。”
方舟沉默了,凝望脚下的江、远远的山峦,没有作声。离开雀儿寨十五年了,那熟悉的,梦魂牵绕的雀儿寨还在吗?今天的雀儿寨隐藏着那么多秘密,那熟悉的寨子肯定不存在了,变得陌生了。
“雀儿寨到了。”木瓜在喊。
方舟扬头看,果然,郁郁葱葱的一溜房子立在前面的高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