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镇是长江边上的一个水码头,码头小,只停短途客轮。船一到,旅客沿着窄窄的跳板走上岸,顺着一米宽的石板路往坡上爬,一直要爬四五分钟,直到脸发白,腿肚子发抖,登上一道平台,来到左右一边一棵大黄桷树下时,就算到了场口。
立在场口喘气,深深地吸上一口,第一次来的人便会皱皱鼻子:“什么味儿?咦……”
空气中飘着什么。
“酒香……”本地人意味深长地答道。
空气中弥漫着酒糟味,而且很浓,沿江一条街都闻得到。清溪镇的空气就是酒气。
清溪镇其实是酒乡。
这儿的土质适合种苞谷、高粱,特别是高粱。夏秋之季,普山普岭都是明亮的阳光和葱茏的绿叶,高高低低深深浅浅的绿中,玉米结满了棒子,高粱秆子顶上挂着一穗一穗的高粱,透心的红,颗粒饱满,沉甸甸地压得秆子弯下腰。山野间村庄里都涂抹上成熟的颜色,发出香气,甜甜的,闭着眼睛都醉人。夜里,已经在土家吊脚楼里睡下了,能听到山上“咔嚓、咔嚓”的声响,那是从苞谷土、高粱地里传来的——果实把秆子压断了。
秋天到了,苞谷金黄了,高粱殷红了,收回寨子里来。男人、女人坐在木楼前的院坝里,把苞谷壳剥开来,把一丝丝的红缨子扯去,像是在做一件精巧的手工似的。苞谷粒结结实实,饱满晶亮,一粒粒排成排。高粱米一嘟噜一嘟噜挤成一堆,粒粒一般大,红玛瑙一般,熟透的紫葡萄一般。七八穗并成一把,用干谷草一扎,便是一把燃烧的竹头火把。苞谷用壳子扎,也是一扎一串。女人用洁白的手做这事更熟练。然后把苞谷、高粱挂在院坝的树上、屋檐下,排成排、肩并肩,土家人的吊脚楼便增添了几分色彩,金黄的深红的……沉甸甸的颜色让人直接触摸到土家人实实在在的日子。
特别是土家女人,看到那充盈着蓬勃生命的苞谷棒子,和殷红的、奶头一样的高粱米时,这些实物像虫子一样不时地钻进她们的衣袖里,身上,让她们莫名地感到一股快意。
清溪镇产苞谷高粱,七姊妹山上流下一股清清的溪水,于是清溪镇烤好酒,上好的苞谷烧和高粱白酒。喝酒的人比较过,用本地小高粱烤的白酒比东北大高粱烤的酒好喝,清洌,醇,酽,喝多少也不打脑壳。
清溪镇从什么时候开始烤酒,无从考证。反正乡场有十来家酒厂,村寨都有小作坊,有集体的,有一家一户私酿的。农户私酿一般量不大,就用自家收获的苞谷高粱做原料,灌满一两瓦缸,能卖就卖,但再卖也要留一缸酒,自家吃。
清溪镇的白酒好,上至重庆,下至宜昌,沿江十来个县都卖得红火。酒厂的酒没有积压的,只是酒业竞争激烈,清溪镇的酒厂规模太小,小打小闹,产量上不去,又是普通烧酒,附加值小,影响了扩大生意。结果是清溪镇的酒虽好,但人都不富裕,仍是个穷乡。
穷乡是穷乡,土家男女却长得壮实,都因为那酒。酒乡的人哪有不喝酒的,男女老少全都喝,还能喝。苞谷酒、高粱酒是粮食烤,养人,把一个个男女滋养得皮肤红润,男的肩宽得搁得下水桶,女人的背影好看,臀很是肥硕丰满,是那种很容易就让人产生冲动的身体。
有这么一个故事。清溪镇中心校的女教师到县里进修校学习,晚上下了自习课到伙食团打洗脸水,天寒地冻,几个炊事员正吃饭,倒了碗酒转着喝。女教师问,你们那是喝的啥子,炊事员答,酒,驱驱寒。女教师说,三九四九冻死老狗,我也暖和暖和。端起那白瓷菜碗,一饮而尽。还说再添点,又是满满一碗一口干。最后自己动手又倒了一碗来喝。然后说,这下暖和了,端着一盆热水回寝室,一点不晃荡。几个炊事员惊呆了——三碗酒最少也有一斤二两。一个人问:哪里来的,另一个答:清溪镇的。先问的答:难怪。清溪镇的人能喝,爱喝,一天三顿。乡场上的酒店,饭馆都响着猜拳声,都飘出酒香。逢场,街上檐口、场口、黄桷树下,必有醉倒的人。村寨里那些小作坊门口、小酒馆里喝翻倒的人更多。田中的粮食、胡豆一点完,村寨闲下来了,庄稼人的主要活动就是打牌,喝酒;独自喝,一家人喝,串着寨子喝;男人喝,女人也喝,喝得脸庞红喷喷的。特别是女人,身子也像进入冬眠期的獾,看着看着就肥嘟肥嘟起来。那醉眼忽闪忽闪,漾出了笑,漾出许多内容来,是那种女人注视男人的眼神。那些日子,寨子里的,半夜里家家的木床都在吱吱地响,还伴着女人放肆的呻吟。
酒乡害人哩。酒乡迷人哩。
清溪镇四十八寨,数雀儿寨的酒最好。有人说,雀儿寨就在七姊妹山下,那股山泉最先流到雀儿寨,水好没有污染;有人说雀儿寨的土质好,长的高粱有股甘甜味,又不像糖水,而是淡淡的,一点不刮喉咙,越喝越想喝,像鸦片一样会上瘾。
那一年县里组织驻村工作队,水利局的周副局长带队来雀儿寨。晓得雀儿寨的酒好,进村前,周副局长对队员们“约法三章”:“记住,形象第一,进村不要喝酒。”队员们笑了,进雀儿寨的队员都是经过筛选的,要么滴酒不沾,要么酒精过敏。
进村的当天晚上,村干部、各村民小组组长都到齐了,村支书叶彩三说:“一是让大家给工作队见个面,二是陪工作队吃顿欢迎饭。雀儿寨是穷村,没啥好招待的,酒不赖,四十八寨数第一。”自然摆了酒,每人面前一土碗,盛满了酒,桌上还有两只黑黢黢的上釉发亮的罐子,那也是酒。屋里飘着酒香。
周副局长和队员眼瞪圆、脸发白,嘴唇咬紧,可禁不住酒香直往鼻子里钻呀。周副局长是喝酒的,他一闻便知道这是酒乡的上品,不喝确实可惜,可他是队长,“约法三章”在那儿,暗暗叫苦:这趟差事苦呀。工作队不喝,村支书叶彩三急了,说:“你们是代表政府来的,看到了政府我们农民又激动又高兴,盼你们为我们农民解决困难。可是你们连农民的酒都不敢喝,还和我们农民心连心?八成也是形式主义吧?再说你们都是本县人,应该知道以酒待客是礼节。”队员看着周副局长,周副局长一咬牙捶胸,充满豪气地说:“不就是喝顿酒吗?何必伤了农民兄弟的感情?喝就喝吧,把握好分寸,不在农民兄弟面前喝晕出洋相就行。”周副局长和他的队员们终于端起了酒杯。
这酒碗一端,就由不得这帮国家干部了。雀儿寨把管用的话全撂出来,这个说:“一端起酒碗就看出政府的干部和咱们农民兄弟没距离,干!”
那个说:“你们都是有地位的人,平时喝惯了好酒,咱雀儿寨的土烧质量差点,要是不嫌弃,咱就喝个底朝天!”
黑牛是村民组长,他的话让工作队员们更是无奈,他说:“我当村民组长四年,见过县里领导来寨子,喝酒还是头一回。你们是来雀儿寨解决困难的,这是全寨人的福气呀。我烤酒,平时滴酒不沾,今天要把全寨老少爷们儿的敬意都放进酒里,敬每位领导一大碗,洒一滴不是人!”
就这些话,就这种热情,就这般诚意,工作队员们还能坐着不动,不端酒碗?一晚上下来,工作队员醉成了一摊烂泥。第二天周副局长对队员说:“进雀儿寨第一天就醉成这样,这事要是传出去大家都不光彩。这次我承担责任,以后大家尽量不要在寨子里喝酒,实在憋急了,我带大家回县城喝……不过,说句实话,县城的酒没雀儿寨好喝。”
要求归要求,在以后的日子里,农民的酒还是没少喝,因为根本躲不掉。在酒乡里要躲酒那就是人要躲自己的影子,痴人说梦。比如谁家办红白喜事谁家生细娃,老人办生,实心实意邀请工作队员参加,土家人已经把工作队员当自家人了,能拒绝邀请吗?不能。土家人豪爽、刚烈,一旦拒绝他们,你在他们眼里就成外人了,工作没法开展。
于是,工作队员个个都会喝了。其中有位才从大学毕业的大学生陈学军,学水利的,在大学滴酒不沾,在雀儿寨三个月下来,练就一副好身手。
周副局长叹了口气,说:“看来,我只能给你们传授经验了。回城以后,记住了:‘下午如有会,中午别喝醉;不挨老婆吵,晚上要喝少。’”工作队员说:“队长这话算得上是至理名言。”
工作队驻村一年,撤离前周副局长按照要求写了一份工作情况汇报,其中存在的问题有一条是:第一天进村就喝醉酒,平时工作队员应邀到农民家里喝酒的情况也不少。
而县领导中有开明者,对这一“问题”另有看法:工作队驻村不但有饭吃,还有酒喝,这说明党群关系好,说明工作队工作有成效,在群众心中有威信,这是好现象。
不过工作队撤回县里后仍然受到了批评,周副局长本来该升任局长的,结果被下放到清溪镇任镇长,你能喝,就到酒乡去领导喝酒。还有几位队员成了“酒鬼”,主动要求随周副局长去清溪镇当干部。于是清溪镇有了一个能喝酒的班子。
又于是,有人给清溪镇干部编了一段顺口溜:
清溪干部酒量大,哪个见了哪个怕;
清溪干部酒劲猛,端着大碗使劲整;
清溪干部酒胆正,喝不倒下不叫停;
清溪干部酒劲深,白红啤黄喝不晕;
清溪干部酒风好,要喝多少喝多少;
清溪干部酒瘾重,两天不喝就闹病。
这段顺口溜有点言过其实,也有点以偏概全。不过清溪镇的干部听到后只咧嘴一笑。周副局长(其实是周镇长)说:“肚量大点,调侃嘛。其实是为我们镇打广告,酒乡嘛,朋友来了有好酒哩。”
应该说清溪镇干部喝酒负担的确过重。
几年前,魏捷大学毕业后到清溪镇任科技副镇长,主管科技兴农、计划生育之类。第一次与周镇长同席喝酒,没比划几下就翻倒了。周镇长说:“你这点酒量可不行,以后要加强锻炼。当我们这类干部喝酒是基本功,有时也是工作需要。”
魏捷到任后受领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在清溪镇的四十八寨每个寨建一个蔬菜大棚,可是连走几趟雀儿寨村长黑牛就是不动,不是推脱缺少资金就是推忙不过来,魏捷只得回镇里向周镇长叫苦。周镇长说:“这黑牛是断我官运的罪魁祸首,一贯与领导对着干,你跟我去一趟,看我怎么收拾这家伙,以后你就知道该怎样和这帮东西打交道了。”周镇长带着魏捷直奔雀儿寨,闯进村长黑牛的家,说:“黑牛,我这几天闲着没事,专门来找你喝酒。今天简单些,先炖两只老母鸡,搞两坛六十度的高粱酒;明天再提高标准,尝尝雀儿寨养的优质山羊。”黑牛正准备赶溜溜场收购黑木耳,贩到山外去,黑牛连忙说:“镇长来得正好,我正打算找你谈明天大棚开工的事哩。”
酒后离开雀儿寨,周镇长对魏捷说:“算这家伙聪明,不然在他家连喝三天,天天提高标准不说,三天的黑木耳生意耽搁得起?这家伙自私,公家的蔬菜大棚不管,忙自己的生意。你现在知道会喝酒的好处了吧?”
酒桌一坐,事情好说;酒杯一端,难事简单;酒杯一碰,事情搞定。魏副镇长两年喝下来不仅酒量喝大了,么子事也都喝明白了,也出了政绩。
后来周镇长提了书记,魏捷也由副镇长提为镇长。一次县里召开三级干部大会,清溪镇的党政两个一把手率领村支书、村长几天连打几场硬仗,喝败了几个乡镇。县长武岳开玩笑说:“这是个喝酒的班子,带的是一支喝酒的队伍。”清溪镇两位一把手感觉到县长是换个说法批评他们,于是也换个说法开脱责任,说:“我们是‘喝久’的班子,带的是‘久喝’的队伍;‘喝久’班子久团结,‘久喝’队伍久兴旺。”
因为清溪镇没有大的企业,小酒厂产的是苞谷高粱白酒,四五块钱一瓶,利润低,农业结构也单调,所以就穷。镇中学申请翻新校舍,魏捷镇长说没钱;老干部报销药费他也说没钱;乡村道路升级,他更说没钱。一次次说多了,大家便叫他“没钱镇长”。但“没钱镇长”摆酒宴从不叫穷。
八月十五月儿圆,千家万户团圆饭。魏镇长父亲从金鸡寨来了,与妻儿团聚。饭桌上看到刚上小学的儿子撒了几粒米饭,魏镇长便对儿子背了一首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早就对“没钱镇长”这个儿子产生不满的老父亲顿时破口大骂:“少在家放屁,你天天在外疯吃疯喝,一杯酒,一瓶油,一顿吃掉一头牛,一年喝没一座楼,回家倒教育儿子‘粒粒皆辛苦’,自己要不要脸!”
镇长满脸委屈地说:“谁愿意整天往自己的肚里灌辣水?许多情况不喝不行呀。”
父亲说:“我就不信共产党不管你们这些酒疯子,祖孙几代出你这个官,我看早晚被你喝掉!”镇长说:“我倒真希望这样,能刹住‘吃喝风’,乡镇干部就少受酒精之苦了。”
拉拉杂杂说了一堆关于清溪镇的酒话,也不在批评乡里干部的腐败,而在展示酒乡的魅力。这算开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