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雅·释地》说:“觚竹、北户、西王母、日下,谓之四荒。”郭璞注:觚竹在北,北户在南,西王母在西,日下在东,皆四方昏荒之国,次四极者。《大戴礼·少间篇》说:“昔虞舜以天德嗣尧。西王母来献其白琯。”知秦汉之际的学者,都以西王母为国名或族名,实际上恐怕也应该是的。“西王母”之称,除“西”表示方位外,“王母”当是外来语的译名。《山海经》里这类译名是很多的,更多地集中在《荒经》以下数篇中,如《大荒东经》的山鞠陵于天、猗天苏门、壑明俊疾、凶犁土丘等,《大荒南经》的神不廷胡余、因因乎等,《大荒北经》的山先槛大逢、北极天柜等。人物中的外来语译名有:犬戎的先祖,黄帝所生的融吾、苗龙、弄明等。甚至物事也有外来语的译名,如《海内西经》所记的“圣木曼兑”,“曼兑”恐怕也是外来语的音译。在广大的中国土地上,从远古时期算起,即为众多民族聚居,反映远古神话传说的《山海经》,有这类外来语的称谓实不足奇。则西王母一名,恐怕也当是国族之名的译称了。将它画做代表彼国彼族的人的形貌,当然便是如《大荒西经》所写“虎齿豹尾”、“戴胜”、“穴处”之状,而毫无“王母”的意味。但是“王母”二字连词的中国文字给人造成的意象毕竟是太强烈了,从春秋战国时代的古人起,就不免望文生义地径以中文连词的“王母”理解之,以为《山海经》所记的这个怪人、怪神,原是西方的一位王母。周穆王西游时,曾经去拜见过这位西王母。周穆王西游见西王母,自然也还是民间传说,然而有人本之,写进了神话性质的历史小说《穆天子传》;又有人本之,作为历史材料,写进了编年体的历史书《竹书纪年》。作为女性人王的西王母的形象经过这两部重要古籍的宣扬,便基本上确定了。顾实先生是信古的,写了《穆天子传西征讲疏》一书,以为此传就是当时周穆王西游的起居注;西王母和周穆王赋诗交欢自称的“我惟帝女”(郭璞注:“帝,天帝。”)则还保留了一点蜕而未尽的神话痕迹。顾实先生却以为“帝”就是周穆王,西王母自称她是周穆王之女,是周穆王特派她来远抚西疆的,更把西王母完全落实为周穆王的嫡亲裔属了。前人尝讥作《史记》的司马迁“好奇”,把一些神话传说的材料采入书中,但史公对《穆传》、《竹纪》材料的使用还是谨慎的,在《周本纪》的穆王传中就没有提到穆王见西王母事,只在《赵世家》里才从侧面简略地提到,把此事当做一段赵族先祖发迹的传说来稍事点染罢了:这种处理从史学的角度说来还是比较恰当的。
由《山海经》怪人、怪神的西王母,一变而为《穆天子传》中雍穆的人王,是西王母形象的一大演变,这个演变留待下章再做叙述。到《淮南子·览冥篇》“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又是一大演变。此时西王母有了不死药,身上已带有了若干仙气。其实这段神话还不始于《淮南子》,早在战国初年的《归藏》(已佚)一书里,已经见到了它的雏形。《文选·祭颜光禄文》注引《归藏》说:“昔常娥以西王母不死之药服之,遂奔月为月精。”便是此一神话的雏形。流传演变到六朝人作的《汉武故事》和《汉武帝内传》,西王母就俨然成了仙人。《汉武帝内传》中的西王母,尤其仙化得厉害,兹节抄一段看看:
王母上殿东向坐,著黄金褡,文采鲜明,光仪淑穆,带灵飞大绶,腰佩分景之剑,头上太华髻,戴太真晨婴之冠,履玄璚凤文之舄,视之可年三十许,修短得中,天姿掩霭,容颜绝世,真灵人也。下车登床,帝跪拜问寒暄毕立。因呼帝共坐。帝面南。王母自设天厨,真妙非常,丰珍上果,芳华百味,紫芝葳蕤,芬芳填樏,清香之酒,非地上所有,香气殊绝,帝不能名也。又命侍女更索桃果。须臾,以玉盘盛仙桃七颗,大如鸭卵,形圆青色,以呈王母。王母以四颗与帝,三颗自食。桃味甘美,口有盈味,帝食辄收其核。王母问帝。帝曰:“欲种之。”母曰:“此桃三千年一生实,中夏地薄,种之不生。”帝乃止。于坐上酒觞数遍,王母乃命诸侍女王子登弹八琅之璈,又命侍女董双成吹云和之笙,石公子击昆庭之金,许飞琼鼓震灵之簧,婉凌华拊五灵之石,范成君击湘阴之磬,段安香作九天之钧:于是众声澈朗,灵音骇空。
到此为止,仙人西王母的形象,终于大体上完成了。以后人们心目中的西王母或王母娘娘,就是以这幅图画为基础修润而成,然而修润的地方也并不多,只不过使她更年老更慈祥一点罢了。从西王母形象的演化,使我们悟解到:由野而文,是一个不可抗阻的演化公例。各个时期的西王母,代表各个时期神话传说的特色,都有他或她存在的理由。不能因为喜欢野蛮人和怪神(为其具有原始性)的西王母,就排斥人王的西王母;更不能因为喜欢人王的西王母,就排斥仙人的西王母。其实仙人的西王母倒是在大众心中根深蒂固:无论是舞台上或绘画雕刻上大都是这样的西王母;尤其是王母娘娘的“蟠桃会”给人的印象最深,要抹杀也抹杀不掉。我们今天固然应该多向大众宣传他们已经生疏了的古代的西王母,但是我们也应当接受大众早已认可的西王母。不同的社会有不同的西王母,原始社会的西王母是怪人或怪神,到了奴隶社会西王母自然便成了王者。再到封建社会,西王母又成了仙人。三变化身的西王母的形象其实又是一气贯通的。所以我们须得打破自设的藩篱,承认广义神话的合理性:不但原始社会以后不同的阶级社会可以产生新神话,原始社会的神话人物经历不同的阶级社会也会产生不同的演变,我们应当一视同仁地予以认可。
从朴野到文明的昆仑山
在《山海经》的记叙中,有一座像希腊神话中奥林匹斯山那样庄严巍峨的大山,那就是昆仑山;那是“帝之下都”,是“百神之所在”的地方。昆仑山在中国神话中占有特殊重要的地位,除《山海经》的记叙外,其他书籍也有记叙,如《史记·大宛列传》引《禹本纪》说:“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相避隐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楚辞·天问》说:“昆仑县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四方之门,其谁从焉?西北辟启,何地通焉?”虽然着墨不多,却都能得到它的精神。正式的记录,是在《山海经·西次三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