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的声响没有离远,反而是愈来愈近,就好像是在头顶附近盘旋。
“林参,不是我多嘴,”陈扬紧张地别过头望了望天空,然后伸手朝上指了指:“不过你知道那是什么鬼东西吗?”
“AXM08‘圣瓦尔基里’,”林飞羽用力拉了一下枪栓:“三菱重工研制的无人侦察机,本来是为日自海航队量身定做的制式装备,人家日本政府没有看中,没想到给卖到这儿来了……”
据说来过裴吉特岛的中国人,都对这里的餐饮业愤愤不平——价格高昂、服务态度恶劣,更重要的是口感极差。
在吞下了一整块像木头般坚硬的所谓“特产鱼干”之后,林飞羽觉得这样的评价已经算是有所保留。与他品尝过的几种中华鱼类料理——比如“豉椒划水”,“西湖醋鱼”相比,裴吉特的这道“鱼干”简直就是在侮辱“食物”这个概念。
漱完口,林飞羽慢慢放下手里的水杯,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17时15分”,不知道裴吉特这里用的是哪个时区,但窗外的天色明显和钟面上的时间不符——
一片黑暗。
阴霾和乌云塞满了整个天空,狂乱的风在屋外呼啸,唯一的光明,就只有头顶那一盏微黄的吊灯——还在忽明忽暗地闪烁不已。
林飞羽紧了紧身上的黑色大衣——很合体,也很舒服,而且还是“MADE IN CHINA”的原装货——这一切都很符合他的要求,简直无可挑剔。只是说不清为什么,他比刚才在丛林里东躲西藏时还要不安。直觉告诉林飞羽,陈扬的海军陆战队并没有“攻占”港口,而是敌人拱手把这里给让了出来。
这些“敌人”到底是谁?
他们没有留下尸体,没有丢下武器,没有番号,不见姓名,连一点可以用来识别身份的蛛丝马迹都找不到。想到这里,林飞羽不禁愁容满面——他不是战士,不用像陈扬的海军陆战队员那样提心吊胆地摸黑巡逻,却需要思考在这重重危机与迷障之后,那更为深邃恼人的真相。
他放下已经跷了多时的二郎腿,细细地观察起四周——
这间小屋看来已经有些年月,无论是墙壁还是天花板,都留着一道道沧桑的痕迹,本来还算明亮干净的几扇玻璃窗被子弹开了穴,弄得满目疮痍。
林飞羽目光扫到桌上的烟灰缸,一支已经抽掉半根的香烟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夹住烟蒂,提到自己眼前。一支七星牌的香烟——林飞羽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他皱了皱眉,刚像是要想起些什么,却被陈扬浑厚的嗓音打断:
“林参!”陈扬立正行礼,“按你的指示,我们搜索了整个港口,没有发现残余的敌对人员,只有几个老百姓躲在仓库的地下室里——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所谓的“整个港口”,其实也就是几间土旧的破房子而已。
“另外我们还找到了一张港口的地图,您要过目一下吗?”
“不必了,”林飞羽摆摆手,“有没有找到无线电之类的通讯设备?”
“有的,”陈扬顿了顿,然后摇摇头,“但和我们的一样,联络不上登陆舰。”
“也是杂音?”
“都是杂音,完全没有办法进行通讯,连一个字都听不见。”
“北斗卫星导航系统呢?”
“全部失效了,接收不到任何信号,电话打不通,网络也没有。”
显然是有人在故意干扰信号——林飞羽托住腮帮,张开手掌遮住自己凝重的侧脸,“……那么你的连队呢?现在情况如何?”
“损失近半,不算重伤员的话,有战斗力的还有62人。”
林飞羽轻轻叹了口气,弹掉手里的烟头,“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继续任务还是撤退?”
“首长,您在问我的打算?”陈扬面无表情地道:“我是来请示命令的。”
“如果来问我的话,我就会说,乘着还没有全军覆没,想办法带着你的人回‘庆阳号’吧,赶紧走。”林飞羽撇着嘴点点头,一副像是在调侃的模样,但他那说话的语气又挺认真,似乎不是在信口雌黄,“……但我猜你不会接受。”
“首长,请您看一下窗外。”
林飞羽朝窗口瞥了一眼,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确切地说,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怎么?”
“夜间登陆作战是我们的训练科目之一,天黑不是问题,”陈扬耸耸肩,“但是风浪加上天黑,就是个大问题了。”
确实,屋外的风声就像是鬼哭狼嚎,狂暴得仿佛能将人整个儿掀走。
“况且,”中尉继续道:“我们现在联络不上‘庆阳号’,连它在哪边都不知道。”
“肖黎明绝对猜到你们被袭击了,为什么不派‘庆阳号’过来支援?”
“这个岛的港口吃水浅,停不了那么大的军舰,而且他们也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天亮之前多半不敢贸然接近吧——如果‘庆阳号’有什么闪失,那可就真是国际丑闻了。”
“所以说我们暂时被困在这里了?”
“所以我才来请示命令。”
“那你要失望了,连长,”林飞羽微笑着摊开双手,“我没有什么‘命令’要下达,你就按自己的判断去做好了。我不是军人,带不了队伍,别把属于你的职责强加给我。”
冷言冷语,却也不无道理。
“林参……”陈扬点点头,像是得到了某种默许,反而有点如释重负的味道,“那么我和我的陆战队员将会尽忠职守,留在这个岛上,直到完成援救游客的任务,或者得到上级的其他指示。”
“唔,很勇敢,但不明智。”林飞羽顿了顿,“你们在开始任务的时候,可没有料到会遇上训练有素的武装分子吧?”
陈扬沉默了几秒:“我根本就没有想到会有人员伤亡……不光是我,包括肖将军在内,所有参加行动的人都以为这只是一场跨国救援。”
确切地说,是整个世界都这样以为。
“所以我才叫你带人撤退,”林飞羽点点桌子,“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现在连对手是什么人、数量有多少、带了什么装备都搞不清楚,又怎么可能在这种条件下完成任务?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现在连那27位中国游客是生是死都一无所知吧?”
“首长说的是,但……”陈扬深吸了一口气,“但是如果连我们都放弃了,那还有谁能再对他们伸出援手呢?今天牺牲了很多的兄弟,我会伤心落泪,但不是现在,因为现在,我还有不得不去完成的使命。”
林飞羽“啧”了一声,把目光偏向一边:“这就是我讨厌与军人合作的原因了,你们总是不懂得变通……”他轻声叹道:“自己一心想死,那便谁也救不了了,随你的便吧,爱怎么搞怎么搞。”
听到这话,陈扬自然是觉得有些别扭。服从命令,本来就是军人的天职,即便受不到表扬,也不至于被人挖苦吧?而且挖苦他的人,在名义上还是这里的“最高级别长官”。
“林参你呢?”这一次陈扬打算回击,“您打算怎么做?是要离开裴吉特?还是准备深入岛内?”
“你问我的行踪?”林飞羽笑道:“是想和我讨论一下国家机密咯?”
“不,首长,我只是想让您知道,如果您打算继续您的任务——无论它是什么,”陈扬一脸严肃,有意提高了嗓门,“我的人依然会鼎力相助。”
“心领了,”林飞羽微笑着摇摇头,“不过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做事……这样吧,连长,先让我们安安静静地度过今晚,说不定明天一切就有了转机。”
“我已经设置好了哨兵和防线,我们今天就在这个港口过夜。”
“口口声声说来请示命令,原来什么事都做好了啊。”
“抱歉了,林参,”陈扬强忍住笑意,“我们海军陆战队都这德行。”
在离开办公室、顺手带上门之后,陈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老实说,林飞羽这个人非常不讨喜,他尖酸刻薄,油嘴滑舌,还总是以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来面对十分正经而严肃的话题。但是,陈扬越来越觉得,在他那看起来满不在乎的眼神背后,潜藏着一颗值得信任的心。
现在,林飞羽一个人。
他早已忘记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这种感觉——独来独往,铁石心肠,对与任务无关的一切都愤世嫉俗,不关心、不在意、不流泪,只是虚伪地笑着,说着不着边际的傻话……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
陈扬走后,他可以安静地待在狭小凌乱的办公室里,形影相吊,专注于思考自己的事。也许是因为一整天的疲劳与紧张,他想着想着,竟托住腮帮打起盹来。
似睡非醒、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林飞羽似乎听到了什么异响,于是猛地睁开眼睛,却只能看清靠近窗口的很小一块地方。他警觉地从桌上拿起手枪,揣进风衣的口袋,在台灯的开关上来回拨弄了两下之后,确定屋子里已经断了电。
是风吧?确实,就常理而言,在台风中遇到停电是再普遍不过的事情。这让林飞羽想起幼年生活在南方时,每隔几年,总会有一两场狂风暴雨袭境,尤其是1998年的夏天,家里的……
等等。
走到窗口前,林飞羽的回忆戛然而止,他这才发觉情况有些不对劲:
“不会吧?”
一弯明月高挂在深邃的天幕之上,耀眼而绚丽的光,在地面铺上一层琥珀色地毯。远处的海面风平浪静,波光粼粼,美得让人心醉。
多么宁静而安详的夜晚,多么优雅清爽的月色,微风裹挟着淡淡的咸香,吹拂着林飞羽俊俏的脸,撩动起他卷曲的发梢——这才应该是裴吉特,一个南洋度假天堂的本来面目啊。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天黑时还刮着狂风的小岛,怎么可能在短暂的小憩之后,就变得如此安详温顺?按照气象部门的说法,“玄武”难道不是最近几年最大规模的台风吗?
再等一下……
“不对……”林飞羽盯着弯弯的月牙,阴沉着脸自语道:“‘玄武’应该还没到……”
他终于发现问题的关键了。
如果遥感卫星没有出什么故障的话,理论上讲“玄武”应该还在至少两百海里开外。虽然天气预报总会有些误差,但玄武总不至于学会了“瞬移”,不可能提前整整一天侵袭裴吉特。
也就是说,“异常”并不是当下才出现,而是早在林飞羽随海军陆战队登岸时便已经发生,只是因为当时战斗过于突然和激烈,无论是谁也没有意识到而已。
天边似乎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慢慢蠕动,林飞羽拉开插销,推开残破的玻璃窗,探出头仔细看去——
那是一大团乌云,确切地说,是一大片连绵不绝的乌云,从视野的尽头绵延过来,又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之外。阴霾在遥远的天际翻滚,这边却是明月当头——不可理解的异象盖满了整个天幕。林飞羽发现,在这连成一片的乌云之间没有任何缝隙,就像是一块完整而凝重的环形生铁,悬浮于半空之中。
对,是环形——这给了他一点提示,让原本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林飞羽恍然大悟: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整个裴吉特岛正处于台风眼之中,暂时的风平浪静只属于这很小的一片天空而已。
两个海军陆战队员拎着步枪,在码头上踱着步子,一边四下观望,一边窃窃私语,朝这边慢慢走来。林飞羽伸出手,冲他们打了个招呼:
“嗨!伙计们……”
对方非常严肃地立正行礼:“首长!”
林飞羽趴在窗台上,指了指天空:“是什么时候开始放晴的?”
“大概是在晚上的6点半。”
“那现在是几点?”
一个士兵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腕表:“7点整。”
只是两个小时而已……头顶上的台风眼显然不会是属于“玄武”——它的十二级风半径超过150公里,十级风半径达到500公里,不可能在两个小时之内就趟过裴吉特岛。何况,如果真是“玄武”袭来,恐怕裴吉特也不会是现在这副宁静安逸的模样。
一个新的台风——这是目前唯一可能的答案,虽然林飞羽不是气象学专家,但常识告诉他,在同一片海域里一下子形成一大一小两个台风的可能性几乎是没有。
“有意思……”林飞羽托住下巴,蹙眉思索了几秒,“以现在的天气,你们应该可以返回登陆舰了吧?”
“我们没有接到回舰的命令。”
冥冥之中,林飞羽觉得这些英勇的海军陆战队员们,已经丧失了最好的……也可能是唯一的撤离机会。
“我要见你们的连长!”他阴下脸道:“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他商量!”
“是!”
林飞羽双手撑住窗台,纵身跃到街上。就在他双脚着地、准备向前走的刹那,一声尖锐的啸叫自头顶划过,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他身后的港务局中间,发出“扑通”的闷响。
林飞羽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卧”字,就被爆炸的冲击波掀翻在地,碎木屑夹杂着玻璃渣,伴着蒸腾的烈焰和气浪,在他身旁呼啸而过,一直冲到码头的栈桥上。
港口立即乱成了一锅粥,海军陆战队员的呼喊此起彼伏,零星的爆炸声在远处不断回响,几秒之后,又是一发迫击炮弹落在仓库附近,炸出一道冲天的火光。
耳中的翁鸣还未消退,朦朦胧胧的光与影还在眼前飘荡,林飞羽颤颤巍巍,扶着脑袋艰难起身。头晕目眩的他完全不能思考,只是靠坐在栈桥的缆栓上,看着端枪的士兵来来往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混沌之中,他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面大声嚷嚷,一面朝这边狂奔而来。
“林参?林参!”陈扬用力推了一下林飞羽的肩膀——这个简单的动作差点把他掀倒,“你还好吧?”
林飞羽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才缓缓地出声道:“什么打过来了?”
“报告首长!不确定!”陈扬眉头紧锁:“但是对方似乎装备了迫击炮之类的重型火力。”
林飞羽看着眼前熊熊燃烧的港务局,苦笑一声:“嗯,这我也看出来了……给我把步枪,”他向陈扬伸出手:“别误会,防身用。”
陈扬正要开口应声,天上突然传来一阵“嗡嗡嗡”的异响,在不祥的预感之中,他扭过头,朝身后的夜空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