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二哥躺在床上没有动,深更半夜,他出去干什么呢?就想这共产党的“革命”,全是提起脑壳干的事,也顾不得危机四伏。虽然战争形势大好,可这里仍然是“国统区”,情况复杂,是一点也大意不得的。想到这里,山二哥一翻身下了床,他怕山里客一个人出去,黑灯瞎火地摸不到情况。他得暗中跟在后面,必要时可以援手,也好帮帮他。
外面冷飕飕的,一个人也没有,只听到远方传来几声狗叫。山二哥却不知道客人往那个方向走了。街上朦朦胧胧地还很不明白,就像瞌睡迷兮还没醒过来似的。山里客来无影去无踪的风格,不禁让山二哥想到了古代的侠士。上古侠客正气凛然一身功夫,干的都是惩恶扬善除暴安良的好事,说不准,过一会儿他还会提颗人头回来呢!想到这里,山二哥不再担心了,甚至还有点儿开心。他站在街口犹豫一阵,最终判断客人不会这么早下河,就选了进城的方向往上走。没走多远,就见前面影影绰绰有三个人,其中一位也就是山里客了,三个人凑在一起,好像是在交换什么意见似的。山二哥想,他们既然有三个人,手里又有枪,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了吧。因为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不便贸然上去打扰,也就转身悄悄儿回屋去了。
回家躺下,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山二哥听到极轻微的脚步声,忙起来点了灯,见客人裹一身寒气从外面回来。山二哥小声说:“快,上床暖和暖和。”客人搓搓手说,好,好。就上了床。山二哥含糊着问:“还顺利吧?”客人点点头说:“完成任务了。亏你帮了我们!”脸上挺高兴的。山二哥不知道他们完成了什么“任务”,想问一句:“你们……”客人小声说:“我们挖掉了一部准备长期潜伏的电台,还除掉了一个恶人。”山二哥听他说挖掉了一部电台,可半边街没听说有电台呀,这半夜三更的,他们是上哪儿去了?还说“亏你帮了我们”,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帮了忙,却不便多问。
上了床,一边一个,二人拥被而坐。客人凑近山二哥说:“兄弟,我们看见你出来了。”山二哥说:“我是怕你人生地不熟的,有些不放心……”客人说:“我们也猜到了,你是想帮我们呢。”山二哥说:“还有两位呢?怎么不进来坐坐?”客人说:“一完成任务,我们就分开走了。”
二人再没有睡意。就听客人压低声音说:“兄弟,你大概已经猜到我是什么人了。过去我啥也没有告诉你,是怕给你带来麻烦。你叫我大哥,可连我姓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我可以向你公开我的身份了——我是川东地下党的,姓龚,大家不喊老龚,都叫我老弯,你以后也喊我老弯吧。”
山二哥说:“那,我叫你龚大哥吧。”
老弯说:“行,你叫我老弯或者龚大哥都可以。这几天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我有件事要托付你,还得请你配合呢。”
山二哥立即爽爽快快地答应:“行,有事用得着我,你只管说!”
老弯先灭了灯,然后向山二哥介绍目前的情况。透过朦朦胧胧的夜色,山二哥能看到老弯两眼发亮。老弯说:“我军解放大西南的战斗进展神速,比我们想象的要快得多。首先是华北野战军第十八兵团和第一野战军一部由陕南入川;同时第二野战军由湘入川,正在突破乌江及白马山防线,直取山城重庆;第四野战军由湖北巴东入川,突破敌人多重防线,正直逼巫山、奉节。眼看着三路大军即将兵临万县,万县表面上好像情况复杂,而实际上几乎已是一座空城。我们掌握到的情报是,城里部分守军早已溃逃,留下来的正准备投诚。川东防务现已交给万县督察专员兼保安司令李鸿焘负责,我地下党已经做通了他的工作,李鸿焘给刘伯承司令员写了亲笔信,还准备把保安团千多人开到云阳双江,随时准备恭迎解放军入城……”
山二哥听得一震,说:“这些事,老百姓还蒙在鼓里呢!我们只看到李专员在《万州日报》上发表了讲话,说什么‘鸿焘坐镇川东,治安可保无虑’,还以为只是为了安抚人心呢!”
老弯说:“现在是黎明前的黑暗,形势暂时还有点儿混乱。蒋介石的残部狗急跳墙,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他们已在重庆提前动手了,正大肆屠杀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这两天万县虽然还没有大的动静,但我们绝不能掉以轻心。就前几天,他们不是要求木船全部靠泊北岸,轮船全部赶到重庆集中么?这是川鄂绥靖公署驻万办主任孙震,在溃逃前下的一道密令,他要求到时候务必把木船一把火烧了,把轮船全部炸沉。”
山二哥激动起来:“这还得了,木船是船户的命根子啊,众人能不跟他们拼命么!”
老弯说:“所以说,我们现在的任务是,立足自救,组织船户、组织码头工人、组织起全城的老百姓,保护船舶、保护港口、保护万县城,粉碎敌人的一切阴谋,准备迎接解放军入城!”
山二哥听得全身发热,心里豁亮,不觉应了声“好”。老弯忙把他拍一拍。山二哥并不介意,索性又起来点了灯。除了听到江心鼓噪的涛声,还有隔壁毛铁匠在床上翻身的声音。
山二哥说:“其实,我们也注意到了。为防备国民党的垮杆队伍抓差,我们把木船推上岸,先把水上的兄弟伙都聚成了团。”
老弯点头说:“很好。你们这是自发组织起来的行动。为防止反动派狗急跳墙,我们得把工友们团结起来,护船、护港,护城,不能让反动派在逃跑前把它们给毁了!另外,我告诉你,还有轮船要靠泊你们野码头,也请你们注意保护。无论木船轮船都是人民的财产,既不能遭受损失,更不能落在敌人手里。”
山二哥却问:“这野码头咋能靠泊洋船呢?”
老弯说:“我们的人已经做了不少工作。航行川江的轮船,有的已经起义,有的在找僻静码头靠泊,就是开到了重庆,也不能再落到国民党手里。”
山二哥仍有些不放心:“龚大哥,野码头是不能靠泊洋船的,况且,现在又是枯水期……”
老弯笑一笑说:“你别担心,到时候你就会明白的。”
山二哥想一想,说:“行,我组织起一帮兄弟,就按照你说的办!”
老弯说:“我们互相配合吧。你是个靠得住的人,我把你这儿当个联络点,我的同志会来找你的。”
山二哥问:“那么,我的具体任务呢?”
老弯说:“刚才我已经说了,我们的任务是护船,护港,护城!这几天你就留心着江面和港湾的情况。你这吊脚楼上视野开阔,河下的事一目了然。不过,有些事你暂时不必惊动其他的人,你该干什么仍干什么,一旦有事,我们会来这儿找你。”
山二哥问:“到时候,该怎么联系呢?”
老弯凑近了说:“约个暗号吧——我跟他们讲了,你大门上有只吞口儿。我们的人见了吞口儿,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你就说好好好,然后就把他们让进屋里来。你记住了?”
山二哥重复一遍:“来人双手合十,念‘阿弥陀佛’,我说‘好好好’。行,我记住了。”
说毕,老弯下床,又要走了。山二哥说:“龚大哥,你也太累了,就再睡一会儿吧。”
老弯说:“我还有事呢。刚才是手脚冻木了,现在已暖和过来了。”一边说一边把他的“包袱”往腰间一捆。
山二哥还想挽留他:“你不是说,还要在我这儿住两天吗?”
老弯说:“该办的事已经办妥了,我过几天再来吧。”
山二哥送老弯出门的时候,东方已现出鱼肚白,鱼肚上挂几丝云霓,竟像抹了胭脂似的。半边街正在苏醒过来,街上已有人走动。天,实际上已经亮了……
沿着这条思路,少年很可能还会悟出些什么哲理。可惜“轰”的一声闷响,“床”和“被”都飞了起来,就像是突然发生了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