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冉大成尴尬难堪,山民都觉得好耍,要拣便宜,趁机热一句冷一句的,说个不休,打了无数盆糨糊,朝冉大成几人身上乱涂,糊得黏兮兮的。
新糨子更巴肉。
黄家人要顾自家兄弟,黄三林立即装怪,说:像是没有听说过腊月间适合栽树的哈?
荆耕农就接嘴:费心巴力地栽树,还不如费力气抱婆娘,想摸啥子就摸个啥子。
冉家晚辈跟到尻子打和声:就是个嘛。
那拿烟筒的老辈儿,看到十二三岁的儿娃也应声,一个个板起脸皮打抿笑,看他们那些细嫩手杆要摸么的,才丢了娘妈的肥奶,就跟到哥子屁股后头乱吼。
有人把矛头对准了冉大成。
荆家人不满冉家霸道,做事情不打个商量,柴都没有抱拢,他就要点火,怎么烧得旺呢。
荆耕农下结论说:冰寒刺骨的天气,不留屋里抱美娇娘,要上山打光棍,把婆娘留着跟哪个耍哟?
黄玉花偏生耳朵尖,平时自以为美艳,但凡有言语贬美,她就往身上扯,把抱婆娘的种种议论,听得一清二楚的,一句抱你妈冲口而出,跟几个小伙子吵闹。
荆耕农懒洋洋地反击:我又不是说你!
这话更侮辱人,黄玉花想,莫非老娘算不上美,也不是娇娘,那是老妖婆么?
黄玉花本是惯于嬉闹的,不在乎山民调侃,可当着乡村干部丢脸臊皮,又十分计较。她那俊俏的瓜子脸气得绯红,把吃奶儿娃往坐在身边的黄玉容怀里一丢,一耳光往荆耕农几人脸上扇过去。黄玉容是荆疏远的婆娘。荆耕农几人,看黄玉花立眉怒睛,立即提起屁股下头的板凳蹿出多远。黄玉花得理不让人,起身追赶穿插,把一个好端端的会场,搞得十分混乱。
这一下,台上端坐的马知勇不高兴了,扭过头,问冉毛狗:冉村长,那追追打打的是哪一个?我看她还穿得伸伸抖抖的,多么像个干部家属,怎么一点组织纪律都不懂。
冉毛狗早看清是黄玉花,三角眼眨了好半天,扯动得面部肌肉不停地颤抖:你各人,去问冉支书噻。
马知勇见冉大成一张脸憋得紫红紫红的,不晓得他是被山民问住了呢,还是被打闹气昏了脑壳,端茶杯的手不住颤抖,把桌子顿得突突响个不停,立刻雷霆火炮就要发作,也知趣不问。
黄玉花如何追得上荆耕农,三绕两不绕的,脚下就磕磕绊绊,几次差点倒在山民堆里。
她坚持要捉住荆耕农。
荆疏远见势不对,赶忙站出来招呼。他换了一套包白边的阴丹蓝色粗布对襟棉袄、敞脚棉裤,脑壳裹着苗族青布头帕,活像岩上生的一枝灵芝菌。荆疏远手提老苦竹烟筒,稳稳当当地站在山民中间。他对冉大成的拙笨,也觉得好笑,提醒说:冉支书,你莫扯远,就说我们要做些么的。
手足无措的冉大成恍然大悟:哦,搞忘了嘛。
山民们起哄:说噻,说噻。
冉大成盯一眼马知勇,得到了许可,怪不好意思地挠挠大脑壳痒痒处,不理睬黄玉花他们打闹,补充:格老子的,上级发指示说,要致富、先种树,我们黄荆村现有的八千亩宜林荒坡,必须在三年内开完荒造完林,改造不成森林的话,每亩罚你们撂荒款五元。
说完之后,他左望望、右看看,四处寻找意见相同的山民,还自以为说得十分清楚。
这下,又说拐啦。
在任何村社,对上级下的硬任务,你要先说完成任务的好处,再补充说,老子想起来了,完不成任务还要处罚,山民才认为你说得公道,而不是强迫他们去做傻事。
大凡动员山民做事,你既不能软求,那样他们就会认为你软弱好欺,即使心头愿意,嘴巴还是要逆反几句;可也不能硬压,那样他们会认为你耍官僚,现在连田土山林都分给了每家每户,吃不求你穿不求你,搞到越温达标,无非是自己多搞两个称盐打油的钱,虽说不做没得钱,格老子,不吃盐就喝酱油水水,没得油就煮白水青菜,莫非哪个没饿过肚皮唢?
所以,他的话音未落,全场一片哗然,日妈日娘龟儿老子的,一阵乱骂乱吵。
说么的?绿化荒山,一搞就是几十年,哪个傻卵子才干!还要造八千亩?硬是癞疙宝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唢。
二社社长冉大春极不耐烦地吼起来,昂起脑壳,眼仁上翻,像只叫鸡公,把手头的烟杆,不住地在板凳上,磕得呯嘣响。
山民惯呼冉大春为冉鸡公。
就是,牛皮不是吹的,包谷粑不是画的,造林子,拿么的东西来造,哪来的经费?
山民荆树田也不服,眼睛睁得比牛卵子大,但是他能说出个歪歪道理,阴阳怪气的,冷嗖嗖浸人。
荆树田的绰号叫荆牯牛。
自古皇帝不差饿兵,县上要造林,先给老子拨十万块钱,拿来买苗子。
黄家后辈黄恩培悄声咕哝,低眉顺眼的,在这种场合里,还只有他的席坐没有他的话说,故无人响应。
买么的苗子哟,三一三十一,格老子,分了,全部分光,一家买两条肥猪,杀了,接血盆,好过个肥年。
冉家寨出名的精灵后生冉岩生有对尖耳朵,听到钱呀钱的,眼睛就会放光,却一副天棒二流子口气。
他也是荆疏远的盟侄。
杀肥猪,你娃倒想得好,老大老实杀个耗儿过年算啦。
一说到钱,台上坐的冉毛狗立马冲动,控制不住情绪,睁大了眯眯眼,主动加入讨论的行列。
台上的干部看来,台下山民还是在热烈讨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台下的山民看上去,台上干部俱像一尊尊泥胎菩萨,在山民叶子烟杆儿水烟嘴儿旱烟棒儿吐出的烟雾中,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明朗一会儿又模糊。教室里热烈讨论,话题转到如何白吃白喝方面。解放以来,每逢青黄不接时候,政府总要发出救济,山盖穷人年年坐吃这种俸禄,也都习以为常,议论起来没有丝毫的羞愧。山民还提出许多疑问。寒冬腊月的,他们连饭都吃不饱,哪还有力气开荒种树,俱不肯信。
那些做手工的妇女,做得腰酸背痛,丢了手头活路儿,跟到大叫大嚷,意思是要干部说清楚,又不是生产队记工分时候,逼迫山民上坡做么个?
穿红着绿的妹崽儿娃,搞不懂大人的事,各自去寻乐趣儿。
破教室外头,阳光探出云层,洒下亮晃晃的刺芒,把雪地钻出无数孔洞。
眼看太阳西斜,会议方向还是不对,山民们对开荒种树并无多大兴趣,村干部也说不清楚政府的想法。
马知勇着了急,站起来,双手按住桌沿,大声地说:各位山民同志们,请大家不要再吵闹,上级指示,山区要发挥林业优势,从现在起,必须开荒种树,这是维持生态平衡、绿化武陵山区的大政策,村党支部和村民委的领导,也都同意了,这个决定嘛,大家要全心全意执行。
这是以势压人。
不过,大学生跟山民毕竟不同,人往高处一站,伸伸抖抖的,就像岚垭上生长的那棵三叶枫。枫树高大颀秀为苗家神树。马知勇口若悬河,说着说着,瞄到人堆里的冉明翠,见她俏丽得像朵映山红,脸庞兀地一红,也说不下去了。
冉明翠接触到他那目光,似乎含有好多意思,不由自主地阵一阵心慌。她低下头,不住手捻着辫子尖尖儿,双脚在地上交替摩擦,绣花鞋尖儿旋转几下,地面就钻出个小小的洞孔儿。
冉毛狗得到马知勇公开表态支持,立刻理直气壮,口齿清楚,语调也强硬了,犟着颈子回答:就是,我们支部研究过了,村里的荒山荒坡,按人口承包各人负责绿化,三年内绿化不完,承包人必须负担全部的责任!
牵涉到个人利益,即使一心维护马知勇的冉富婆,也犯糊涂,她不敢惹马知勇,扭倒冉毛狗费:冉村长,政府这个种树政策,来得太陡了哟,全村三百口人,分到我名下就有三四十亩荒坡,要是绿化不完,莫非硬是要罚我几百元?
冉毛狗得理不让人:当然要罚。
他心里想:莫看你冉富婆有钱,这回么个都说不脱的了,非收你两三百块钱的撂荒费不可!
冉富婆被他气势所慑,一时想不出什么理由反击,脸青面黑地坐回板凳。
本来笃定看闹热的黄算盘,见冉富婆蔫了,不惯于看冉毛狗有理三分横的凶样子,就打帮腔:我说村长,那些荒坡坡,到处都是青石疙瘩,鬼都不去屙屎,种么个树?
冉毛狗不假思索:拿炸药炸些槽槽嘛。
炸岩种树,相当于拆屋种粮,费工费力不说,在坡上东一块西一块留些疤痕,难看得要死,都是背时主意。
黄算盘反问:雷管炸药又不是不要钱,到任何一家供销社,都打不到赊账,黄荆村的八十四户人家,你掰起指拇数,哪一家买得起雷管炸药?
冉毛狗晓得他说得对,只好推搪:真的呀?都买、买不起么?买不起就借嘛。
跟哪个借?
黄算盘怀疑,又问:那,那就找你冉村长借五百元,来开荒种树儿,你借不借?
冉毛狗一听这话,着急了:我哪来钱借给你,格老子,连我都要出去借钱,哪来钱借跟你噻。
黄算盘逮住道理了,嘿嘿冷笑两声,嘲笑他说:既然连你都要找人借钱,老子又到哪里去借?
冉毛狗说不过他,就耍横:开荒种树,那是政府号召,又不是我冉毛狗的主意,黄算盘,你也是村里的会计,龟儿子,扭倒我费做么个?
黄算盘不服,质问他:哪个扭倒你费?是哪个扭倒你费?你今天非得说个明白,说不明白的话,跟你龟儿子没得个完了。
他把龟儿子的帽子顺手还给冉毛狗。
这位黄算盘也是个人物,他姑娘是乡里的干部,遇事不求人,只有人求他,按山区习惯,属于被尊敬的一类。
村干部听惯了山民的吵闹,晓得凡事难免扯皮角力,个个稳坐起不干涉,还看得笑嘻嘻的,如观山谷盘歌。
马知勇实在看不下去,作为驻点干部,他还有落实开荒种树任务在身;何况,乡文书大小也是个官,首次参加村民大会,就吵得一塌糊涂了,面子过不去好说,布置的工作任务完不成,万一遭领导晓得了,说你工作能力差,那就背时倒霉呃。所以,黄荆村开荒种树,搁不平也必须按平!
既然决定按平,不必讲究什么风度,也不必顾忌什么态度,完全可以行使权力压服山民。
因此,马知勇站到板凳上,双手拍着桌面子,不住口地招呼:同志们,山民同志们!
任由他把桌子拍烂,会场闹哄哄的,没得山民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