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妹子冉明翠不敢多问,急忙下楼倒水。
荆疏远掖好马知勇的铺盖,捉了他手摸脉,过后,跟冉大成汇报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吃过晌午,我妈发作脑壳痛,要找冬天麻配药。我跟婆娘黄玉容说,野坡上天麻的药效好,想冒雪出门挖。她道理比我还多,硬说脑壳痛嘛,烤一阵火就好完整了,哪里用得着冬天麻,硬要用天麻配药,盖上哪家哪户没得几根,找来炖几锅都没得问题。坚决不准我出寨门。老子心想:刨不刨得到天麻不是主要的,关键看敢不敢冒雪去刨,哪年的寒冬大雪天没有出过门,二十四孝里还有个王祥卧冰取鲤鱼孝敬老母亲,我就不能为老母亲踏雪采药嗦?我直截了当跟婆娘说。她也晓得老子德性犟,只好让了步,说你不怕风雪采药也要得,只准在荆家寨周围坡坡上刨,莫要去爬岩坎攀崖壁。老子晓得婆娘担心我,心中不以为然,口头答应了她。冒雪出了山寨。在大楠桠坡上刨来刨去,药材没有刨到几根,老子倒发现了马文书!这些地方,跑熟了的,大楠桠坡脚,应该平平展展的,么个冒起很大一坨呢?老子就猜测有个野物埋在雪窝,正好刨回去剥了过年!老子三刨两爪的,刨开积雪,看看究竟是个么子东西,刨倒刨倒,刨出来一截裤脚,再刨又是一角蓑衣,就晓得不对头了,仔细一看更遭吓得顿脚:是个人嘛!再看这人穿着打扮不像山民,连忙翻过身体细看:他浑身上下用棕绳绑得邦邦紧,棉中山装荷包插着钢笔,背一个新崭崭的黄布挎包。把他脸上积雪一抹,头发起绺绺儿,露出的脸咔白,额头流血,都冷凝成了黑块块!再仔细辨认:这人不就是乡上马文书?亏得严寒天,血流出来,就凝固了,还没有渗得过多,恐怕有救。老子用力把他从积雪中扯出来,双手按住胸膛,凑过脑壳,要嘴对嘴的,做人工呼吸。老子把嘴一凑拢,听到他还呼呼出气,有气儿就好办了,总不至于立马呜呼哀哉。老子再不吭声,拿攀岩爬坡用的棕绳,往马文书屁股底下一兜,再往腋下一穿,反背肩上,跟打整套到的野猪一样,拖了回寨。乡上干部都要送到村长屋头。老子也把马文书,拖拢了冉家寨,送到你冉支书屋里。
冉大成是个没得主意的人,看到乡上的文书冻得硬邦邦的,生怕马知勇牺牲,负不起责任;又听荆疏远说得很厉害,吓慌了,几步蹿到楼梯口,沙起喉咙喊婆娘:黄玉花,黄玉花,你格老子,快点上来噻!
黄玉花跍在灶屋,慢条斯理地在洗红苕,听到喊声上楼,过堂屋时,把生红苕丢进了火塘里,揾在滚烫的灰烬中,顺手筲箕里捞了一把葵花籽。
生葵花籽补血生津,嚼着甜香,为山民妇女喜好。
那黄玉花斜梳坠马髻,手头捏着一把生葵花籽,登上了楼梯,边嗑边说:慌啥子?慌啥子嘛!吼得惊乍乍的,又不是要死人。
说话间,她进了冉明翠的闺楼,对直走拢床边,伸手就去摸马知勇的额头。不防被荆疏远啪地一巴掌打开。他手下得重,打得黄玉花嘘嘘的呼痛,立起眉毛,就要破口大骂,只是见冉大成神色凝重,才闭嘴不言。
外人在场,支书婆娘行事,要先看支书的脸色。
荆疏远嫌黄玉花毛手毛脚的,吩咐冉大成,喊冉明翠来经佑马知勇:先舀碗浓浓的姜糖水,给他灌下去,再亲手用雪擦他全身,擦成红亮红亮的颜色为止;如其不醒,再脱光衣裤,抱紧马知勇,用处女子裸身体温暖,务必要暖得他苏醒。
黄玉花抿了嘴巴,立即下楼舀雪。
冉大成一听,脸庞涨得通红,表示坚决反对:妹儿家,么个好意思,跟光屁股男人擦身体?
荆疏远直通通抵回去:么妹儿么婆娘的,你婆娘不是妹儿了,是长醒的妇人家,喊她跟马文书擦雪、光屁股抱到他睡。
冉大成当然不肯,犟着颈子质问:莫非男人擦雪要不得?
荆疏远不容他分辩:那当然要不得,男人属阳女人属阴,你看哪个冻得要死的人敢拿火烤,只有女儿家拿光身子慢慢去煨,或者用生雪来擦。
冉大成拍了桌子,怒说:翠妹子还是黄花妹儿处女子,你硬喊她给光屁股马文书擦么卵的身体,还要她脱光了抱到他睡,二回莫法嫁得出去!
荆疏远反拍桌子打巴掌,怒气冲冲的,跟他对吵:是妹儿的名声重要,还是人命要紧?还有呃,听说翠妹子是你冉家屋许给马文书的未婚婆娘,二回难免跟他脱光了睡瞌睡办事,提前抱一阵子、擦几把雪,算得了么个。
说完,他不管不顾,丢下马知勇,噔噔噔下楼,赶回去尽孝,给他老母亲熬补药。
冉大成急得顿脚,惶急下,对事态做了一个猜测,这龟儿子荆草药,莫不是安起心害人,整老子的牙乌嚼?但是,他没得办法,只好照荆疏远说的做,喊黄玉花上楼,要她立马说服冉明翠。
黄玉花听他一说,差点把手头端的那盆雪吓脱了,只是惯于服从冉大成,咬起牙巴做了答应。
楼下,冉明翠端起煨罐,倒出一碗滚烫的姜水,往碗里放下二两恁大的一坨红糖,用调羹碾散,搅拌溶化均匀。她舀起一尝,不很烫舌头,再端上楼屋。
当着冉大成,黄玉花也不好意思直说,自己急忙上前,把马知勇扯起,偎靠在怀里。冉大成用筷子撬开马知勇的嘴巴。冉明翠舀起一调羹姜糖水就喂。马知勇不晓得吞咽,尝不出味道,姜糖水对直灌下喉咙。
喝得下糖水就不是死人了。
冉明翠一调羹一调羹地喂马知勇,很下细,也显得很怜悯。黄玉花和冉大成冷眼旁观,她倒像在照顾自己的男人。喂完姜糖水,冉大成借口要找荆疏远问下步治疗方子,自顾下楼,避开冉明翠可能针对他的任何提问。
马知勇还是不醒,冉明翠放下碗,不晓得该再做什么,抬头盯牢黄玉花,拿眼睛去问她。
黄玉花教她:要马知勇活蹦乱跳,今后不留残疾,须得先拿生雪挨一挨二地把他身体擦红;再脱光了把他抱紧,煨得暖烘烘的,等他苏醒,这是荆草药开的救人土方儿。
她说得很轻松。
裸煨?
冉明翠起先以为,多拿几床铺盖把马知勇裹热和就行,听黄玉花说要用雪擦马知勇的光身子就犹豫,甚至于还要自己脱光了跟马知勇抱起睡,那更要不得哟!
于是,她表示了强烈的反对:幺娘,好羞死个人的哟,我不干的格。
黄玉花还想压服,说:不干不得行!
冉明翠就犟:我偏不干。
黄玉花只好相劝:翠妹子,搭救人命的事么,苗家人连个人性命都不顾及,怕么的害羞?
冉明翠反问:你不怕羞,你么的不救?
黄玉花邪邪地一笑:翠妹子,要不是荆草药说起,必须用处女子身体去暖和僵人,像马文书恁格清秀的男子,要我抱就去抱噻,有么的了不起。
苗女子做事确真没得忸怩。
冉明翠哪里肯信,荆疏远那个人,平时就有些骚搞,出鬼点子整人取乐。她又问:确真是荆表哥出的点子?
黄玉花不耐烦:我哄你个么。
确真是草药医生荆疏远出的主意?冉明翠渐渐心动,她晓得荆疏远很有些救人的怪招儿,也断乎不会平白无故地伤害别人,这应该是救人必须做的绝招。
可是冉明翠平时并不知晓。
当然,治病得有几手绝招儿,既然绝,既是鲜为人知,不到关键时刻,也不能轻易示人,怎么会让冉明翠晓得。
可她还是怕出丑:幺娘,要是,要是。
黄玉花追问:要是么个?
冉明翠怪不好意思:要是,假如把马文书抱起,抱起的,他忽然醒了,要骚搞,我啷个办?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细微得几不可闻,一张俏脸红得像涂了厚厚的胭脂水粉。
黄玉花奇怪地看着冉明翠,见她丰胸宽臀、眉开眼亮的,觉察到这妹儿成熟了,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翠妹子,妹儿大了,总得要嫁人,马文书好歹是个乡干部,他自会知恩报恩噻,未必你救了他还会闹出么个丑事,即使有事,也不会不负责到底的噻;再说,马文书现在这个活死人的样儿,他再骚,有那个心怕也没得那个力气,你还怕么的!
这话暗示冉明翠,要是真的男女交欢,不就等于有事实么,还愁马知勇不娶人。
她甚至可以制造事实。
冉明翠本是个大胆野性的妹儿,面对这个要死不活的男人,却无端生出好些怕惧,即使有心救他,也得跟黄玉花当面讨一个说法:幺娘呃,你跟幺叔把个大男人抬到我床铺上,本来就说不清楚,要我用雪擦他光屁股,还要脱光了跟他睡一堆,也太过分了噻。
她很想说我又不晓得进山做么。
黄玉花听话音不对,只得把话尽往好处说,又劝:翠妹子,马文书进山,躲不过一个目的,你翠妹子山村一枝花,有人一说,他就心头发痒了,大雪封山还来看望你,遭了魇,你不出手救他,哪个适合救他?
冉明翠一听,这分明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幺娘,就是有人介绍我跟他耍朋友,没得么个出格事情,这一下,既要给他擦光屁股,又要脱光身陪他睡觉,还不遭人说我不要脸的呀。
黄玉花却说:你是为了救男人呀,又不是勾引男人。
冉明翠只好挑明:你幺娘晓得我是救人,满村满盖哪个人还晓得这回事,还不都说我是下贱。
对这顾虑,黄玉花找不出理由解释,两人轻一句重一句的,兀自争论不休。事情在瞬间起了变化,马知勇突然剧烈抽搐。黄玉花一摸他额头,冰得死人般,顾不得再论说道理,三刨两爪,扯光马知勇的衣物,吼冉明翠:背时鬼妹子,你硬是死人呀,还不拿雪来擦!
这下,也把冉明翠吓得手忙脚乱的,抓起一把雪团,就从马知勇心口处开始,一把一把往下抹揉,只是抹到要紧处,不好意思,使劲别开脑壳。
给僵人擦雪须一次性擦遍全身。
擦完几盆雪,水浸湿了被褥,黄玉花赶忙换上一套,把湿被褥拿到楼下,再换一床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