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了
二十年前，32岁的黎伟从南海舰队转业后，回渝工作不久，就被下派到江北县三圣乡（今北碚区三圣镇）当科技副乡长，他当时怎么也没想到，会在那里一干就是二十年，而且还将一直干下去。
而且，黎乡长的成就，还在于成全了另一位退伍军人，他叫潘先文。
三圣位于北碚东缘，地处华蓥山南麓，东与兴隆镇相连，南与复兴镇接壤，西与静观镇毗邻，北与柳荫镇相接。这一偏僻小镇始建于清乾隆年间，以境内八字岩村“石箭山”附近古庙宇“三圣宫”而得名“三圣场”，逢一、四、七赶集。
这镇子不大，像许多乡镇一样，公路两旁都是街道。镇上出好酒、挂面。境内有丰富的石膏、煤、岩盐、天然气、石英砂等资源。其中石膏储量达11.6亿吨，矿层平均厚度为88.6米，最厚达到123.5米，矿存储量居全国第四位，而且矿石质量优良，主要为硬石膏。
临着黄昏时节，落日熔金，扛锄头的、收摊的、沽酒的、唤小孩的，炊烟和暮霭也都袅袅起来了……这情形于历史似乎毫无关系，百年前或百年后皆仿佛同眼前一样。而这小镇存在的因缘，按一般情形，大约与农贸集市的交易，中小学孩子的教育，更是与本地人忠实而庄严的生活，担负命运所摊派，为自己为子女继续在这世上生活下去相关联罢。
押宝矿上
1991年5月的一天，安静的小镇忽然热闹起来，年轻的汉子妇人，年长的老头婆子，都按着平素的交情，自然地聚成许多小堆。他们都在议论同一个话题：镇里的十来个乡镇企业要承包给私人了，是煤矿、石膏矿找钱，还是酒厂、面厂更有赚头。大家不久就达成了一致，煤炭和酒厂当然更有发展前途。黎乡长在乡镇府也遇到相同的情形，煤矿、酒厂等很快有人承包了，20多元一吨的石膏矿，还无人问津。
接近下班时分，黎乡长办公室里。进来了一个背着军用挎包穿军裤的小伙子。这人大家都认识，是不久才从三圣哨所退役的军人潘先文。潘先文径直走到黎乡长的办公桌前，把军用挎包打开，拿出一捆钱说：石膏矿我承包了，这里是我的退伍费30多万元。
这消息轰动了全镇。
“幺不了台哟，潘家那个莽娃儿，花了30多万元去搞那个石膏矿，那东西还没得谷子管钱，你说不洗白才怪了？”和潘先文同在德龙村的王伯娘惊抓抓地说。镇里开茶馆的张大爷答应道：“王伯娘你这就开黄腔了嘛，那崽儿是当过兵的，在老山猫儿洞打过仗，见过世面。你别小看那个石膏矿，别个说几辈人都采不完，如果以后真的值价了，他可能赚的钱几辈人都用不完。你搞醒豁没得。”
反正潘先文是弄明白了的。
春播夏种秋收冬藏，到了腊月，乡下人也懂得放慢过日子的节奏，不紧不慢地消磨一年中最清闲的时光。姑娘老太们时常聚在炉火边交流女红心得，她们一年忙到头，现在总算有段闲散的光阴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枕头鞋垫软棉鞋，一针一线，一叶一花之间，绣进的是一份牵挂一份情意。那些绣品上的花朵雀鸟，被炉火映得栩栩如生，是单调沉闷冬色里一抹明媚生动的春光。
承包石膏矿算起来已经有五年了，这些年来，潘先文的石膏矿采矿能力是大有提高，只不过二十多元一吨的硬石膏，除了搞活了乡里的运输队，潘先文的确没赚到什么钱。他坐在院坝里，盯着远处的华蓥山，陷入了沉思。
潘先文的父亲却总是闲不住的，转眼就过年了，有些农活还得扫个尾，绾个结。趁冬闲，潘父要给橘树掏虫施肥，要腾粪。潘父挑着粪，一趟趟小跑到山坡下的河湾地里，先还穿着儿子转业拿回来的厚绵衣，几个来回就脱得只剩个贴身的汗衫了。柏木扁担在肩上颤悠悠地晃动，潘先文看着父亲迈着轻盈的脚步，踩着扁担的节奏，很富于律动感。他想，院坝边的桑枝也该修剪了，就像人生需要不断地修正，定期给树木整形才可使其茁壮美观。腊月，桑枝上已打着珠粒般的小叶蕾，剪掉岔枝，立春后，桑树越发长得枝繁叶茂，足够母亲养上半张蚕宝宝。养蚕不费时，见缝插针就能挣个百十元，这简直是母亲最喜欢做的事情。
乡下人对万物皆有虔诚敬畏的心。腊月二十四灶王菩萨生日那天，家家户户都要忙着大扫除。潘先文把扫帚绑在长竹竿上，带着草帽打扫屋瓦上的扬尘，那些水缸、铁锅、饭桌，母亲都用大斗笠盖了起来。打完扬尘，揭掉大斗笠，母亲把桌凳和灶台洗得透亮；灶屋地面用锄头起了一层地脚泥，直到露出下面新的泥色；屋子周围的阳沟也被父亲疏通了一圈，等到春天来临，雨水再充沛些，也可以畅通无阻。院坝里打扫得一尘不染，渣渣草草堆在一起，被一把火点燃“窝扬尘”，对，乡下人对腊月这场充满仪式感的活动就是这样叫的。之后的大晴天，母亲要在河沟洗蚊帐和被面。水瘦下去，干净清澈，静静映出蓝天白云，温柔地梳理着石缝里油绿纤长的水草。洗衣的姑娘媳妇们各占据着一块光滑的石头，一边摆龙门阵，一边把溪水搅得哗哗响。花花绿绿的老棉布，在碧波里洗去尘垢后，富贵的牡丹、喜鹊儿闹梅，都在水里鲜活起来，似乎能闻到香气。寒冬的河水咬人，母亲的双手已冻得像背篼里的胡萝卜，可看到白亮亮的水从蚊帐铺盖的布里哗哗被拧出来，母亲却也笑得很快活。洗好的蚊帐被面用几根长竹竿撑起来，小孩儿们总爱在其间钻来钻去躲猫猫，引来大人的阵阵呵斥。腊月的乡间，院坝里随处可以看见打着补丁却洗得水清亮白的帐子、花铺盖晒在阳光下，万国旗一般轻轻随风摆动。乡下人无论多么忙碌辛劳，也要清清爽爽告别旧岁，喜气洋洋迎接新春，对生活的热情从来不曾消减。
这几年，利用工作之余，潘先文读了不少书，他从一些专业书籍中了解到，中国、美国、加拿大和伊朗是世界四大石膏生产国，产量约占全世界总产量的57.4%。世界各国对石膏的消费构成各不相同，发达国家深加工产品的消费所占比重较大，换句话说，那些石膏就更值钱，靠什么？就靠科技含量。面对石膏原矿社会需求量趋于饱和，多数石膏矿山企业陷入困境的严峻市场形势，潘先文知道：必须走出去。
五顾茅屋
1996年春天，一个身穿深蓝色衣服，绿色军裤，肩挎着绿色挎包的三十多岁的青年，从华蓥山脚下满是油菜花的田埂上，顺着小马路走到镇上。他登上客车的瞬间，回头望了一下的身后一条线排着的十来重瓦房、砖墙，以及有30多号工人的年产值不足100万元石膏矿工地，那一切在太阳底下更有一种光泽，表示江北石膏厂仍是兴旺的。他要去四川省的省会成都，军挎包里装有几块他们厂采掘的石膏矿石，他要把他的宝贝推销出去，他发誓要让这个企业发达，要让厂子里的工人活得更有精神。
潘先文提了一卷行李，背着军挎包，出了成都火车站，呆头呆脑在车站的广场上站了一会儿。这时，走来一个拿摩托车头盔的，看情形就知道，这是个没怎么出远门的乡巴佬，就跟潘先文说，坐他的摩托可以到任何想要到的地方。潘先文相信了他的建议，花30元钱，一溜烟儿，到了成都建材设计研究院的门口。潘先文高兴地看着那块牌子，提上行李，劲直朝里走去。门卫拦住他：“你干啥子哟，找哪个？”潘先文说：“我找你们研究院的专家。”门卫说：“我们这儿的都是专家，你到底找哪个嘛？”潘先文说：“就找研究石膏的那些专家吧。”“研究石膏的专家？这地点没有，这地点只是建材设计院……走，走，走，这个农村佬。”
潘先文有些无奈，他来到成都建材市场，看看石膏制成的新产品，摸摸硬石膏的新行情。一个热心的建材老板同他摆了一会儿龙门阵，对他说：“你闷到脑壳去找专家，当然莫奈何，可以先看看《中国建材科技》，那是一本中国建筑材料科学研究总院主办的权威刊物呃，里头介绍的一些新技术、新科技，可能对你的石膏矿有用”。
第二天，潘先文就带着他在九眼桥书市新买的一堆参考书和几期《中国建材科技》杂志，回到重庆。
在重庆的一个战友家做客，他听说重庆不久要直辖了，而且整个山城都嘈转了。战友对他说，你那个石膏矿，马上就要发达了，你想想，重庆一旦直辖了，不知要建多少幢房子，要修多少公里路？需要多少吨建材？潘先文想，那重庆更需要新的科技、新的技术，他的厂也需要这些。就拿出《中国建材科技》杂志，认真翻阅起来，不知不觉，就看了个通宵。
1996年10月，潘先文在《中国建材科技》杂志上看到一则消息，中国建材研究院的游宝坤总工程师发明了UEA混凝土膨胀剂，这个高科技项目，目前已在上海、广州等地推广。这个项目当时在重庆市乃至四川省都是空白。同年11月，潘先文先后跑了三趟北京，五度拜访中国建材研究院的游宝坤总工程师，“五请游总”，被当地传为佳话。
第一次去，又在门卫那儿被拦下来，直接吃了“闭门羹”。门卫说，你一封像样的介绍信都没有，这里是国家机关，单位不会接待你的。潘先文回来在乡里开了介绍信，又买了两套比较好的衣服，再上京城。第二次、第三次去，游总只叫办公室秘书接待，仍然无法见到游总。秘书说，游总很忙，这段时间在接见外宾，要一周左右才来上班。这并没有让这个当了十多年兵的人气馁和退缩。他在建材研究院宣传栏里看到游总的照片后，就牢记在心。他想1983年，他当侦察兵时住在猫儿洞观察敌情，那条件才叫苦，现在算什么，我在这门口蹲点，一定得找到他。
过了几天，游总刚一出现在建材研究院门口，就被潘先文给“逮”着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游总就被这个坚持不懈的当兵人所打动了，终于表示另外安排时间见他。潘先文第五次去，游总在他的办公室接待了他。有关UEA混凝土膨胀剂技术转让的事，游总对潘先文说，这项技术原则上他们一个省只转让一家，而在此之前，他们已跟成都某企业已达成技术转让意愿。潘先文问游总：“重庆还没有吧？”游总说：“重庆只是四川的一个市，当然还没有。”潘先文说：“重庆马上要直辖了。”游总看到这个人那么固执，就忽悠他道：“是么？那真要是重庆直辖了，我第一个转让给你。”
游宝坤当然还不相信重庆会成立直辖市，而潘先文却带着游总的这个口头承诺，到了上海。他要先去考察一下上海的UEA混凝土膨胀剂生产线。接着，他就买进了相关设备，回到三圣镇后，仅用了三个月时间，就建成了合格的膨胀剂生产线。
第一桶金
潘先文常说，珍惜脚下的资源，开拓潜在的市场，借助科技人才，加上真抓实干，就会与财富结缘。
1997年6月18日，重庆直辖市正式挂牌。潘先文首先就联系了游总，不但给他买了机票，订了重庆当时最好的四星级宾馆，还借来高档车接游总到三圣镇矿区考察。当游总看到UEA混凝土膨胀剂生产线和崭新的厂房都已建成，只欠UEA混凝土膨胀剂专利技术这一东风，终于与他签订了技术转让协议。凭着一个军人坚定执著的信念和不懈努力，江北特种建材厂成立，并迅速建成了年产5万吨三圣牌UEA-H混凝土膨胀剂生产线。这不仅填补了当时重庆市生产混凝土膨胀剂的空白，产品也由原来20多元一吨的硬石膏，一下变身为1000多元一吨的混凝土膨胀剂，满足了市场的需求，也为困境中的石膏矿淘得了宝贵的第一桶金，实现了企业的第一次腾飞。
第二年清明，潘先文带了点他们厂的新产品：UEA混凝土膨胀剂和他家乡的两瓶好酒，来到他阔别14年的云南老山，在麻栗坡烈士陵园里，祭拜躺在那里的20多个战友，他的兄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