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山间融化的小溪往黄河流淌,小鸟们重新回到山里,枪炮声便惊落了树梢的积雪,也惊飞了刚刚觅到新家的鸟儿。这一次日本军队像冬眠后出洞的毒蛇,从四面八方向中横山包抄,妄图围困我们。伴随着敌机的轰鸣,山野大炮的狂吼,天空突然炸开了惊雷,撕破沉沉天空的闪电击中了敌人的一架飞机和山脚下的坦克,仿佛雷公也来为我们助阵。那是春天的第一次雷响。闪电之后暴雨大作,狂风疾吹。大风吹了一夜之后,早晨却是满地雪花,漫山遍野又覆盖了一层积雪。大家感念天神助威,一心要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敌人仍然借助空中和火力的优势,先是用飞机扔炸弹,炸得到处是大洞小坑,树木也东倒西歪。敌人反复轰炸和大炮射击之后,整个几百里的山区好像被翻了一次,到处是苍黄的土和焦枯的树。然后,敌人的步兵密密麻麻地像蚂蚁一样往上攻,我们虽然处在高处,但机枪很少,弹药又跟不上,渐渐地难以支撑。这个时候,大家都打疯了,拼足老命全力豁出去了。李军长命令在新兵中选两百个组成敢死队,抱着手榴弹往敌人堆里冲。我当时已经二十多岁了,他们还是娃娃呀,我更应该去,我便要求连长,连长也没问我的年龄就点头同意。我便抓起一个藤条背篼,装起手榴弹就往山下跑。李军长又调来几挺机枪,叫营长在上头组织火力网,我们跳进靠敌人最近的一个战壕,拼命扔手榴弹,炸得敌人晕头转向。这一招真管用,敌人看到死伤太重,便向山下撤退,我们有几个战士还跳出战壕,向山下猛扔手榴弹,这次,敌人便慌不择路,像一些狂乱的石头往山下滚,自相践踏。我们看着,心里那个高兴啦,狗日的日本鬼子,让你们也尝尝娃娃兵的厉害!
随着夜幕降临,战场上再次安静下来。当夜,李军长到我们新兵团,叫团长给这些新兵蛋子发抚恤金,重伤的每人发一千元,轻伤的发五百元。
盘点我们的人员已经损失近半。李军长一面派人到四川去招募援军,一面商量敌人再次攻击的对策。大家表示,一定与溪泉岭共存亡。军长忧心忡忡地离开时,听见军需官来报:“钱快发光了!”
军长大怒,说:“军部的钱全部搬出来,弟兄们流血牺牲,必须照规定发到每一个伤兵头上!”
我的腿上被弹片划去了一块肉,像利刀砍下一样整齐。我没有领五百元的抚恤金。我只觉得这点轻伤与那些死去的娃娃相比,算是很幸运的了。我不好意思领这个钱。连长来问我,我把我的想法讲给他,连长在我肩头拍了两把,说了一声“好兄弟!”我却无端地流下泪来,战场上清理下来的尸体,就在离我们不到百米地的一个弹坑里掩埋。我坐在黑暗中望着那地方发愣。
过了一段时间,敌人再次来攻。我们的弹药不多了,连长带头跳入敌阵,同鬼子展开肉搏。我们全部打红了眼,纷纷跳出了战壕。有一天中午,杨六娃还是照常用扁担挑着馒头送到阵地上来。他站在溪泉岭上往下一看,天哪,战场上打得难解难分。杨六娃后来说,他当时一点害怕都没有了。相反,一股热血往上涌,他立马放下挑子,操起扁担,跳入阵地,挥舞扁担照准敌人的脑袋就打。在强烈的日光下,敌人的脑袋就像一个个葫芦缓缓浮动。他抡着扁担就像拍一只苍蝇那样简单,鬼子歪歪斜斜地倒下。杨六娃说,他当时什么也没想,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是对准鬼子的脑袋,一拍一个准。他一连拍死了十多个鬼子,这时有几个鬼子一齐端着刺刀向他涌来,杨六娃凭着灵活的身子往上一跃,挥着扁担又打伤了两个日本兵。杨六娃的身上被刺了两刀,团长掏出手枪毙了两个,我也纵身跳到鬼子的背后,一刀穿通了他的胸膛,另有一个飞跃起来纵身跳下了山崖。我拖着杨六娃滚进了战壕,取下裹腿给他包扎了伤口。这时我们的援兵赶到,敌人再次向山下退去。
这场战斗之后,杨六娃声名大震。当天晚上,军长再次来到新兵团,当场宣布杨和顺升任二班长,接替阵亡的刘兴奎班长,杨六娃大声向军长致谢后,却小心翼翼地对军长说:“报告长官,杨六娃有一个请求,请军长特许。”军长说:杨猴子,你又有什么花招呀?杨六娃属猴,人也长得尖嘴猴腮,比猴子还机灵,军长这么一喊,杨六娃便成了杨猴子,大家都这么叫他,连报纸上都这么宣传他,杨猴子挥舞扁担砍死十多个日本鬼子,成了当时各大报纸刊登的大新闻。团长组织全团读了报纸,还向大家依次展示了杨六娃和扁担的合影照片。据说,杨家嘴的人从止戈铺赶集时听见街头敲锣打鼓地宣传杨猴子的事迹,有人看了照片后说,这不是杨家嘴杨洪福家的六娃子嘛!佃农杨洪福家很是热闹了一阵子,保长亲自上门去贺喜,说杨六娃是当今报上宣传的红人,又升了官,有出息了!杨洪福家里积攒的鸡蛋,都煮成荷包蛋喂给保长、甲长和止戈铺下来的大人物了。
杨六娃对我却是很恭敬,私下里总说我是他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你从背后刺死那个鬼子,龟儿子的刺刀说不定就把我的肠肠肚肚都穿通了!杨六娃说,梁哥,还是家乡人亲啊!我说,当然了,杨家嘴和梁家村,那还消说!杨六娃说,梁哥要是不嫌弃,就收我做弟嘛!我说,你现在是班长了,哪敢高攀呀!杨六娃说,恩人为大,你永远是哥哥!说着就深深地鞠了一躬,我看他态度诚恳,也就说,从今后,我叫你六弟吧。杨六娃说,要得,梁哥!
当下,军长问他:杨猴子你有啥要求,只管说!杨六娃说,我想留着这根扁担,请军长批准。军长说,好哇,你个杨猴子,要把扁担当孙猴子的金箍棒,照着妖魔鬼怪一阵乱打呀!我特别批准你随身带着这根扁担,打完了日本鬼子,这根扁担还可以带回家去,做杨家的传家宝!
杨六娃摸着扁担,鬼精灵一样地笑。
事隔五十年之后,我回到老家时,经常到杨家嘴去,杨六娃的儿子杨兴社把我领到他家的堂屋,在父亲的牌位下,放着一根千疮百孔的生漆楠木扁担。除了刺刀留下的痕迹,扁担上还有一些裂纹。我问杨兴社,这根扁担是不是你爹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杨兴社说,他爹生前一直带着这根扁担。他爹死之前正挑着粪水往坡地里去浇玉米。那是一天清晨刚出工的时候,他爹从玉米地的窄埂上掉下悬崖,手里还攥着这根扁担。农场里的人找到尸体已是第二天,怎么也没法将他的手从扁担上移开。人们用木棒绑了一副简易担架把他抬到场部。杨兴社接到紧急电报后赶到云南已经是第七天。尸体却没有一点腐烂的痕迹,他立马用热水拧湿的毛巾敷住他爹的手,一边给他爹小声说,这根扁担要带回家去,供在老家的堂屋里,要让子孙后代知道杨和顺是抗日英雄,不是通敌的坏分子。场部的领导并未听见儿子跟父亲的对话,只看见父亲的手轻轻松开,扁担掉在了儿子的手里。杨兴社默默接受了组织认定的畏罪自杀。把父亲火化后,用这根扁担挑回了骨灰罐和父亲的其他遗物。
我这才告诉杨兴社,这根扁担就是你父亲打鬼子用过的。六弟想方设法把它带到了昆明,又带到了保城,最后寄在保城一位老乡家里。六弟说,今生他与这根扁担有缘,他一定会再去云南找到它。那农场离保城那么近,他一定会找到的。
杨兴社叹了一口气,说父亲这辈子是个死心眼,他老人家始终认定打鬼子是一生最豪壮的事情。那张登在报上的照片后来成了他的罪证。“文革”中专案组认定他是国民党大力宣传的旧军人,尽管他所在的部队已在解放成都时投诚,但杨和顺来路不正历史不清,谁知道他是不是美蒋的潜伏特务?所以他被送到云南农场劳动改造。
杨和顺曾经对儿子说起那根扁担的经历,还讲到了救他一命的兄弟梁草。他说,要是那个时刻,梁草不救他,则是一大幸事,省了历史上留下污点。抗日而死,当时的国共两党都要承认是英雄。唉!谁知今天,弄成个潜伏特务!杨和顺的眼睛望着他家竹林的雾气,也是两眼雾水。杨兴社记下了父亲的那段话和说话时两眼的泪水。
但当时杨兴社一直不愿理父亲,父亲的历史断送了他在部队的前途,一心想脱农皮的杨兴社到省城当了几年兵又回到了杨家嘴。心中那个郁闷无法排遣,便成天摆弄一部小收音机。那是杨家嘴的人从未见过的奢侈品,那时家家户户都安着一个小喇叭,由公社播音员操着地方口音播送止戈铺的大事,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的摘要节目。而杨兴社成天穿着没有领章的军服,拿着收音机天线调整方位。这一副与众不同的样子肯定是杨家嘴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老子通敌畏罪自杀,儿子还会是什么好东西!
有一天下午,县公安局的警车打破了杨家嘴的寂静,下来几个穿白制服的警察,把杨兴社带上了警车。后来杨家嘴的人在赶场时看见止戈铺的一面墙壁上贴着布告,布告上说杨兴社是现行反革命分子,私自收听敌台,试图和台湾的蒋匪联络,反攻大陆。杨兴社被叛了七年徒刑。七年之后被释放回家时,脑袋上满是猩红色的癞疤,稀疏地长着一些头发。为了掩饰难看的头皮,杨兴社就把下面的头发留得很长,一个劲地往上梳,杨家嘴的人戏称这叫“地方支持中央”。
杨兴社已过了四十多岁了仍然是孤家寡人,心中的窝火只好对着那根扁担发泄,他抡着扁担打倒了自家的泥巴墙,扁担也裂了一道口子。晚上,他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喝闷酒,迷迷糊糊地看见月光下,那根扁担在移动,从院坝里到了堂屋的柜子上。他抹着眼屎跪下了,知道父亲的亡魂一直没有离开那根该死的扁担!
第二天他挑着泥浆重新糊好了墙壁,跟着母亲死心塌地过起了一般庄户人家的日子。直到八十年代,他接连收到了组织上送来的两道关于他父亲杨和顺的平反通知,这时他的母亲已去世了。他把父亲的那纸平反文件留在家中的柜子里,把扁担供奉在堂屋上,用父亲补发的工资开始做生意。他进省城拉了一个建筑队。几年后才回杨家嘴来给父母亲合坟,又给自己修了一栋三层的水泥洋房,并带回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叫杨光宗,了却杨家无后的一大顾虑,逍遥自在地过起悠闲的日子。
当然,这些都是梁根告诉我的。我和梁根无事的时候就说点家乡的事情消愁解闷。古人说,祸福相依,一根扁担,让杨六娃当上了班长,又让杨家后来遭受那么大的冤屈。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杨和顺手执扁担打鬼子的事,已被写进一些书籍,公开出版,九泉之下有知,他也会感到欣慰的。
杨和顺升任班长后,成了我的顶头上司,私下我们还是兄弟相称。
过了二十多天,更加惨烈的战斗再次打响了。
那次敌人试图一举歼灭我们,精心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袭击。听说军长向蒋委员长多次报告要求增派援军,那边只回电:务必死守,绝不后退!军长把两个新兵团一个放在溪泉岭,一个放在断壁岩。溪泉岭是进山的第一山头,而断壁岩是临近黄河的山峰,自己则坐镇主峰药王山督阵指挥。
敌人最先冲到溪泉岭,杨和顺带领二班直接跟鬼子肉搏。他使用扁担的样子简直出神入化,一个木制的家伙在刺刀群里居然左右逢源。他往往抡着扁担往对方的手臂一砍,只听哎哟一声,扁担一挑,便挑落了敌人手中的枪。再抡着扁担向敌人的头上一砍,人便扑倒在地。他轻轻地纵身一跃,又向下一个目标奔去。
一时间,砍杀声连成一片,战场上硝烟刺鼻,鬼子的大炮对准断壁岩狂轰,飞机则去轰炸药王山。
团长王易辉对着话机喊军长增援,军长说,老子到哪里去找增援?失掉战场你龟孙子只有提头来见我!团长说,我上有老下有小,都托付给你了!军长说:兄弟放心,我会尽力照顾。你死了,老子顶替你来镇守溪泉岭!
团长跳出战壕,大叫:我操你妈的日本鬼子!掏出手枪一连毙倒四个。突然,团长的肚子被刺刀划破,肠子流了出来,团长一把把肠子塞进去,几个士兵慌忙去扶团长。聪明的鬼子判断这是一个军官,十多个人一下围了上来。团长命令扶他的士兵跳进战壕,士兵们不肯,团长大吼:不服从命令,老子枪毙你们!
士兵们飞身跳入战壕,回过头来听见团长对鬼子喊:来呀,快上来呀,老子是团长!在十多个鬼子靠近的瞬间,团长拉响了手榴弹。一声巨响之后,只见手呀、腿呀飞到灌木丛中。当敌人退去后,我们清理战场时,只找到团长的衣服碎片。军长派了一名部下将这些碎片送到团长的家乡,各界扶老携幼参加了团长王易辉的追悼大会,并在故乡为他修建了衣冠冢。
那天,溪泉岭又一次保住了,但断壁岩却成了新兵的落魄坡。我们是几天后,军长移到溪泉岭时才知道事情经过的。
鬼子投入重兵,企图撕开中横山防线的一角,断壁岩成了他们的主要目标。轮番轰炸和数次强攻都被打退。但我们没有后援部队,眼看就要弹尽粮绝。断壁岩上的新兵们正打到关键时刻就没有子弹了,只好往下推石头。鬼子高兴了,叫嚣着往山顶上冲锋,他们接近山顶时,一幕意想不到的情景出现了:身负重伤,头顶缠着绷带的一个旗手,突然对着家乡的方向跪下了,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向悬崖走去。枪声寂静,人们听见他扯开洪亮的嗓音高唱川戏:
身赴洪波,
再历艰辛投河。
两岸雾障愁云锁,
腥风四起鬼唱歌。
忠良为国忘生死,
无法报答父母恩。
从今后三魂七魄归故里,
夜半回家拜双亲!
唱完后,抱着弹痕累累的旗帜纵身跳下了滚滚黄河!战场上二十多名筋疲力尽的士兵,有的拖着断臂残腿,在如血的残阳中,互相搀扶着,向着家乡的方向齐刷刷地跪下来,学着旗手的模样磕了三个长头,然后飞身投进了黄河!
日军在这惨烈的一幕前怔住了,他们蹲伏着停止进攻。军长在望远镜里看见了这一幕,忙从镇守药王峰的部队中抽出一个团,命令团长无论如何也要打退敌人。老子要给这些娃娃收尸啊!军长的声音带着哭腔。经过一团的苦战,当天,敌人又从山头上退了下来。
几天后,断壁岩摆放着二十多个没有骨灰的骨灰罐,军长在此举行了公祭仪式,并亲自撰写挽联:
出川抗战未捷先死
玉碎他乡忠魂长存
李军长带领将士们在骨灰罐前宣誓:血海深仇,我等不报,誓不为人!
公祭仪式后,骨灰罐放进了山下的乱坟堆。当地县长带领社会各界群众代表来参加了简短的安葬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