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是北魏的北海王元颢(hao)。
说起来,元颢是孝庄帝元子攸的堂兄弟——他的父亲元详和元子攸的父亲元勰都是孝文帝元宏的亲弟弟。
元颢袭父爵为北海王,曾被胡太后任命为相州刺史以抵抗葛荣。
走到半途,还没来得及上任,就听说尔朱荣进入洛阳,尽屠朝中的文武百官,他的很多亲戚朋友都被杀掉了,这个消息让他胆战心惊;而葛荣军力旺盛,早晚会攻击相州,去邺城上任也很危险。
洛阳是虎穴,邺城是狼窝,显然都去不得。
去哪里呢?他进退两难。
考虑再三,他决定叛变投敌,投奔敌国——南梁。
元颢是个有野心的人,他在梁武帝面前涕泣陈情,请求立自己为魏主,并愿意向梁朝称臣,希望能帮助自己杀回北方。
小子我个人估计,他应该会提出一些优惠条件,反正是空头支票,而且崽卖爷田不心疼。比如愿意和梁朝签订不平等条约,割让点土地什么的,至于具体地点么,哪里想要点哪里,so easy!
梁武帝萧衍颇有些心动,但他还是犹豫不决。
他很清楚北魏帝国的实力。自己和北魏交战多年,一直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即使在北魏国内大乱的这几年也不例外。
65岁的老皇帝如今一心吃斋念佛,年轻时的万丈雄心几乎早已丧失殆尽。就算有,也就和街边卖的牛肉面里的牛肉一样,要仔细找才能找到那么一丁点。
梁武帝考虑了好几个月。
最后他想清楚了,这是次赌博,虽然赢的可能性不大,但值得一赌。
赌赢了,那自己就可以一步登天。即使赌输了,也能让混乱的北魏乱上添乱,堵上添堵。你北魏水不是很浑吗,我再把它搅得更浑,然后我再来那个叫浑水摸鱼。嘿嘿。
既然你元颢这么强烈地要求,那么我就下点赌注,试试看吧。
他命令直阁将军陈庆之率军七千,护送元颢北上。
七千人?这个赌注下得也太小了吧。
没办法,梁武帝到底年纪大了,不爱冒风险,他只记得一句话:小赌怡情,大赌伤身。
陈庆之,字子云,义兴国山(今江苏宜兴西南部,这里是江苏省少有的山区,如今的招牌是溶洞和竹海)人。
陈庆之的前半生非常普通,一点没有名将的影子。他不仅出身寒门,而且还是个下人——按照清朝的说法叫奴才。
据说他从小就做了萧衍的书童——那时萧衍还没当上皇帝,萧衍爱下围棋,经常要下个通宵(跟我当年打麻将一样,瘾大),别的随从都睡觉了,只有陈庆之特别敬业,即使半夜三更,也是呼之即来,来之能战。因此,萧衍很喜欢他。
等到萧衍称帝后,当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作为萧衍的贴身随从兼棋友,陈庆之被任命为主书(主管文书的官员),不过他显然不太喜欢这份工作,他更想带兵出征。
但当时梁朝军队里人才济济,拥有韦睿、曹景宗、裴邃等名将,而陈庆之既不是将门世家,又不是当兵出身,也没有任何相关工作经验,最主要的问题是他出身寒门。
那个时代特别喜欢拼爹,而且不光拼爹,还要拼爷爷,拼外公,拼祖宗十八代,尤其梁武帝这个人门第观念特别重,那种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的思想根深蒂固。
你一个寒门下人出身,下下棋、管管文书已经是你所能享受的最高待遇标准了,怎么可能让你带兵?
而陈庆之天生文弱,手无缚鸡之力,史称其“射不穿札,马非所便”,说他射箭连小木片都射不穿,力气只比林黛玉稍微大一点,如果他是学生的话,铅球肯定不及格;骑马也不太会,勉强能上路。
像这样的人想做将军,那就相当于让迈克尔杰克逊去打拳击,让拳王阿里去研究量子物理,连我都觉得不靠谱。
估计梁武帝也觉得这太不靠谱,所以陈庆之这哥们在年轻时都没上过战场,只能在心里满怀着“天生我才没有用”的惆怅。
但他的日子倒过得挺小资,用时下流行的话说叫小清新,风花雪月,风平浪静,每天抄抄文书,陪皇帝下下棋。
但陈庆之却不喜欢小清新,偏爱重口味——他就是喜欢血肉横飞的战场。
他对自己的军事天赋有足够的信心,无论如何,他一定要试一试。
他相信自己是一只雄鹰,只是现在被关在笼子里,但总有一天,他一定会飞上蓝天,在波澜壮阔的战场上大放异彩!
机遇就和艳遇一样,总是在不经意中到来。
公元525年,北魏徐州刺史元法僧投降南梁,梁武帝任命陈庆之为武威将军,与胡龙牙、成景俊等人率军前去迎接。
陈庆之终于过了一回带兵的瘾,然而这次没打成仗,纯粹是战场一日游。不过,我估计梁武帝也是看着这次没仗打,才让陈庆之当个临时工,打打酱油过把瘾就算的。
这一年,陈庆之已经42岁了。
有了这么一次经历以后,陈庆之好像对带兵打仗更加上瘾了。
孔子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梁武帝说:除了陈庆之外,吾未见好战如好色者也。
后来,梁武帝实在受不了陈庆之的软磨硬泡,只好再给他一个任务,派他率军两千,护送自己的次子萧综去徐州上任。
本以为这次应该也是公费旅游,没什么风险。
不料,此次北魏竟然派安丰王元延明、临淮王元彧率军两万前来救援徐州,元延明派别将丘大千构筑营垒阻挡梁军。
陈庆之非常兴奋。等了几十年,好不容易等到这样一个展现自己军事才能的机会,好像叫花子突然看见山珍海味,那叫一个垂涎三尺。
在陈庆之的字典里里,“怕”这个字是不存在的。
玩的就是心跳,不按常理出牌就是他的标志。
他出人意料地突然发起攻击,杀得魏军措手不及,居然旗开得胜。
此时的陈庆之信心十足,眼下形势大好,“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建功立业,一战成名就在今朝!
他以为自己找到了通往名将之门的钥匙,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锁竟然被换掉了。
因为千年一遇的、超出所有好莱坞编剧甚至所有地球人想象力的怪事发生了。
主帅,也就是梁武帝的活宝儿子萧综,这小子吃饱了撑的,喜欢光屁股穿毛裤——找刺激,他竟然认为自己疑似南齐末代皇帝萧宝卷的儿子,注意,仅仅是疑似!
在两军相持的关键时刻,萧综竟然毫无预兆地突然叛变,投奔北魏!
主帅而且是皇子,居然临阵投敌!
这个情节实在是太狗血、太刺激、太出乎意料了!
梁军当即被这个爆炸性的消息所秒杀,一片混乱,全军溃散。只有陈庆之的部队治军严格,纹丝不乱,从容退军。
虽然此次任务失败,但这和地震、火山爆发一样属于不可抗力因素。
是金子,总要发光的,梁武帝终于看到了陈庆之的军事才华。当然,一个寒门庶族,做主帅是不行的。
公元527年,陈庆之作为偏将随曹仲宗、韦放等率军攻击涡阳(今安徽省涡阳县),曹仲宗等看到敌军势大,畏惧不前,想要撤军。
浑身是胆的陈庆之却率军主动出击,趁夜偷袭敌军,大获全胜,连破魏军四座营垒,魏军大败,梁军遂攻下涡阳。
此战陈庆之作为偏将竟然立下头功!
涡阳之战以后,梁武帝十分兴奋,特别下诏书嘉奖陈庆之:本非将种,又非豪家,觖望风云,以至于此。开硃门而待宾,扬声名于竹帛,岂非大丈夫哉!
仅由“本非将种,又非豪家”这一句,就可见梁武帝有多么注重门第出身,像涡阳之战的主将曹仲宗是名将曹景宗之弟,韦放则是名将韦睿之子,总之,他的用人宗旨是:不看才,不看能,只看爹!
而陈庆之或者其他的寒门子弟又有多么难以出头!
此次护送元颢北上,也是陈庆之第一次担任主帅。
公元528年农历十月,时值深秋,元灏、陈庆之正式率军出发,首战就攻克铚(zhi)城。
随后即驻军于此。
陈庆之此刻的心情十分纠结。
一方面,人到中年,好不容易才有了做主将的机会,建功立业的心情比谁都迫切,就像积蓄了几十年上游来水的水库,突然开闸放水一样势不可挡;另一方面,自己的部队兵力实在太少,七千人怎么可能打到洛阳,把元颢这个北魏人民痛恨的叛徒送到洛阳当皇帝呢?
要知道,上一次南方军队进入洛阳城,还要追溯到一百多年前的刘裕北伐,但那时刘裕可是权倾天下,有举国之力支持。
自己的兵力和他比起来,相当于四袋苹果和苹果四代的区别,实在是太寒酸了,让人唏嘘不已。
而且,整个南北朝时代北方的实力一直大于南方。
虽然近几年北魏内乱不已,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北魏的军力仍然不容小觑。就说现在吧,梁军曹义宗部围攻北魏荆州城,整整三年都没有攻下。
陈庆之的内心既充满激情,也充满清醒。
他是个勇士,但他不想做烈士。
他没有盲目行动,而是在铚城操练兵马,静待时机,同时大力加强精神文明建设,做部队的思想政治工作。
陈庆之是一流的激励大师,他的演讲极有煽动性,每次都能让麾下的将士们听得热血沸腾。
我估计这也许有点类似前几年风行一时的成功学讲座,当初我也听过几场,我个人的感觉是:越听越感动,越听越激动,越听越冲动,就是不明白怎么行动。不过我觉得这对于增强信心、鼓舞斗志、调节心态确实有很好的效果。
此后几个月,陈庆之一直驻军于铚城,作出随时准备进犯北魏的姿态。
且看北魏朝廷如何出牌。
北魏朝廷召开中央军事工作会议,讨论如何对付元颢和山东邢杲的问题。
大家多数认为(只有一人投反对票),元颢力量微弱,不足一提;当务之急是山东的邢杲,这小子动静闹得蛮大的,据说有十几万人。
于是全会通过决议,任命上党王元天穆为总司令,费穆为先锋,率魏军主力直趋山东,攻打邢杲。随后在回军时顺手牵羊,干掉叛徒、魏奸、卖国贼元颢。
当然,元颢也不能不防。任命济阴王元晖业率部将丘大千等人驻军梁国(今河南商丘),防守元颢。
应该说用常人的眼光来看,北魏政府的这一步棋,完全没有问题。
但陈庆之不是一个常人。
他看到了机会,等待已久的机会,也是稍纵即逝的机会。
就像躲在草丛里耐心观察的狮子,终于看到了猎物的破绽。他要像狮子一样,以雷霆万钧之势,一跃而起,一击致命!
此时已经是公元529年农历四月,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蛰伏了整整一个冬季的的麦子开始茁壮成长,蛰伏了整整一个冬季的陈庆之也开始了疾风暴雨般的行动!
首先他让这七千人全部换上白袍,一袭白衣,飘然欲仙,够炫!
这是这支部队的标志,也就是现在的所谓企业形象识别系统,英文简称CI。如此算来,陈庆之应该算是这个行业的鼻祖了。
其实这也是一种心理暗示,对北魏军队来说,不久的将来,只要看到梁军这一身白袍,他们将会联想到这是所向无敌的顶级战士,就像我们看到法拉利的奔马标志就会想到所向无前的顶级跑车一样。
陈庆之的战术与二战时德军古德里安所创的闪击战模式相似,就是将奇袭、快攻集中在一起,并且采用集中兵力的战术,变整体劣势为局部优势,像闪电一样打击敌人,使敌人在突如其来的威胁之下丧失士气,从而在第一次巨大的打击之下就会立即崩溃。其三个要素即奇袭、集中和快速。
经过将近半年的魔鬼训练以及励志教育,这七千梁军已经变得如狼似虎,充满战斗欲望。
陈庆之首先突袭荥城(今河南商丘东),荥城守军毫无防备,被轻松拿下。
随后他乘胜攻击梁国。
这次他的对手是丘大千。
其实丘大千应该改名叫“丘欠打”才对。因为他就是当年陈庆之处女战的手下败将。
丘大千部号称七万——我个人估计这里有很大的水分,作为一个魏书上没传的无名小辈,丘大千应该没权力带这么多兵。
他像摊大饼一样,在城外构筑了一条貌似固若金汤的丘大千防线——九座城堡,拱卫梁国城。
此时的白袍军士气如虹,集中兵力攻其一点,从早晨到下午三点,就连续攻破了丘大千的三座城堡。
“丘欠打”将军有一个特点:Follow his heart,翻译成中文就一个字:怂。
他没想到陈庆之敢于主动出击,以少打多;他更没想到白袍军战力如此之强。
他被白袍军的气势吓破了胆,再加上当年被陈庆之击败的心理阴影一直没有消除,遂献城投降。
此时猴急的元颢早就等待不及了,他在梁国城南匆匆登基称帝,年号“孝基”。陈庆之被他封为使持节、镇北将军、护军、前军大都督。
而此时丘大千的顶头上司济阴王元晖业率领两万羽林军,正星夜兼程赶来驰援。听说梁国陷落,就进屯考城(今河南省兰考县)。
考城四面环水,易守难攻。
元晖业认为:你陈庆之再猛,我只要依托坚城,稳固防守,也能让你老猫吃乌龟,光流口水,却没地下嘴。而且我军毕竟是以多防少,只要坚持个把月,到时元天穆率主力回援,里应外合,梁军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么一想,元晖业不免有些轻敌,虽说我打仗水平不怎么样,不过做缩头乌龟,这可难不倒我。
然而在陈庆之和这七千梁军眼里,再结实的铁闸,都是豆腐渣。再坚固的防线,都是饺子馅。
在励志大师陈庆之的不断激励下,他们把这一切当成了打游戏闯关一样,越打越兴奋。
梁军一鼓作气,竟然一举攻克考城,生擒缩头乌龟——元晖业。
随后,陈庆之的进军路线是一路向西(仿佛沿着现在的铁路陇海线,从商丘经开封、荥阳直至洛阳),势如破竹,大梁(今河南开封西北)等地望风归降。
元颢继续加封陈庆之为卫将军、徐州刺史、武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