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三个打了寸头以后在初一年级有了一点知名度,认识了同年级的一些比较顽的家伙(顽,意思就是比较能混),其中,二班的一个叫六子。
据说六子这个名字是这么来的:六子家里孩子比较多,六子排行老幺。六子的母亲是个目不识丁的家庭妇女,每天忙来忙去,连六个孩子的学名都记不住了。小学时,有一次六子砸碎了教室的玻璃,老师通知家长来学校一趟。第二天,便有一个中年妇女到数学教研组教师办公室敲门说找六子。
老师们相顾愕然:我们这儿没有叫六子的呀。
于是,老师们问这位家长六子的学名叫什么,她却答不出来,说他就叫六子,没有别的名字。
后来,这位家长说自己是六子的母亲,儿子打碎了教室的玻璃。这时,正好六子班上的一个学生干部就在办公室,这才把她带到班主任的办公室。从那以后,六子这个名字就几乎取代了他的真名,在学校里广为流传。
六子又黑又瘦,据说在小学时就已经非常能打架,曾经把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家伙打得抱头鼠窜,跳起来抽人家嘴巴,异常骁勇善战。
六子人不错,就是有点霸道。我在初一时对打架仍然心里发怵,不敢惹事。所以,一直和六子等人保持距离,而且我们又不在同一个班,只是偶尔聚在一起玩玩。
一天晚上,我和在南郊新认识的几个小混混坐在路灯下打牌,六子是那一小撮人的头儿。
“臭傻逼,你丫玩什么呢?我吊了两圈主你都不明白?”六子抓起路边草坪上的一把青草一边骂,一边向一个哥们儿扔过去,那孩子讪笑着躲开。其实我和那人一样玩得很臭,只不过我和六子还不算特别熟,六子不太好意思这样说我。
“这是玩牌呢还是骂街呢?”一个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小伟哥。”“痢疾哥。”我边上的人纷纷站起身打招呼。
走来的是两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白白静静,戴着眼镜的是小伟,穿着干净的米色衬衫。痢疾则又高又瘦,留着很长的头发,瘦长的刀条脸。
小伟的名字经常挂在六子嘴边,他是六子的偶像。有朝一日能跟小伟一起混,成为他那样的老炮(这是那时对特别能打架,又轻易不出手、类似黑道权威人物的俗称)是六子和很多小混混的梦想。
据说小伟的成名一战是和北城齐家二虎约架(就是约定时间、地点,各自找人打群架),在搏斗中挑了齐家老二的手筋。据说当时小伟刚十三岁,上初一。齐家老二名气已经很大。那天齐家二虎带的人比小伟多一倍,小伟带的人没有一个敢上。对视了十分钟以后,齐家老二笑着走过来,当着双方六十多人打了小伟无数个耳光,小伟一动不动,满脸是血。
最后,齐家老二捋起袖子,笑着说:“小崽子,你不是厉害吗?我让你打!你动我一下试试。”
然后,小伟掏出刀砍了下去,然后是第二下,结果这两下就挑断了齐家老二右手的肌腱、软骨和韧带。那一战之后,小伟住了一个月医院,从此成名。
我还在很疑惑地看着小伟——原来老炮就是这样啊?一点都不像。这时旁边的孩子掏出烟递给小伟,小伟很客气地举手档了一下,冲我点了点头——他第一次见到我。
小伟问六子:“昨天我上白班,听说你到我家找我,有事吗?”顿了一顿,他又说:“你小子昨天又没上课?”
“小伟哥,我不念了,我们校长是个臭傻……”还没说完,六子的头上已挨了小伟一巴掌。
“你爸知道吗?他知道还不弄死你!你不上学干吗去?”小伟家和六子家是邻居,非常熟。
痢疾是小伟的铁哥们,不太爱说话,走过来踢了踢我旁边的人:“去给我买盒烟,我玩会儿。”
我正不想玩,于是对痢疾说:“我去买吧。你替我。”站起身向旁边的烟摊走过去,听见小伟在后面说:“这又是你的小兄弟?没见过。哪儿的?回头带他到我那儿玩。”
六子还没等回答,两辆黄色的小面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了打牌的一群人旁边。车门“哗”的同时拉开,下来了十多个人,年纪和我差不多。其中几个人在肩上斜斜地扛着一个报纸卷,动作非常快,打牌的一群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从各个角度包围了。
六子脸色有点发青,惊恐地四处观察。
这时,我以在包围圈之外,看见车上下来的人有一个开口说话:“谁是六子?”
我仔细看了一下这个人,头大大的,头发特别黄,个子不高,脸上有不少雀斑。我认识,在西郊上小学时和我一个班,外号“大脑袋”,不知今天为什么到这里?
六子没敢说话。
大脑袋又问:“谁叫小伟?”
小伟没说话,慢慢站了起来,看着他。
“伟哥,我是……”说着,伸过一只手(我想是要握手吧),小伟正迟疑的时候,大脑袋又“伸”过一只脚——重重地踹在小伟的左肋上!
突袭让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我们这边的人在一瞬间都惊呆了。小伟向后趔趄了几步退到我身前,眼中的惊慌只一闪就消失了。还没等他身子站直,两柄雪亮的长刀已经砍到了肩上!——原来那几个人拿的报纸卷,里面是很长的西瓜刀!
小伟向后仰倒,双手挥舞想保持平衡,右手无意中抓到我,把我的衬衫扯开一条长长的口子,然后“咣”的一声摔倒在我旁边。接着,长刀和穿着皮鞋的脚,雨点般地落到他的身上和脸上……我浑身一激灵,迅速地退了几步。
那边打牌的几个早已被砍得四散奔逃,只剩六子被三个人围着,其中一个矮个子一手抓着六子的头发狠狠地往下扯,一边用脚一下一下地踢着六子的脸。边上,两个人在六子身上踢来踢去。六子弯着腰,双手护脸,嗷嗷叫着。不一会儿,矮个子的旅游鞋沾满了血,他变得很生气:“操你妈!我今天刚买的鞋。”说完,一脚把六子踹到街边的长椅上。
小伟一声不发,只是用胳膊不断地挡着砍过来的刀和雨点般的拳脚,试图站起来。我想把小伟扶起来,可是手脚软得不听使唤,只能哆哆嗦嗦地先前挪了一步。
大脑袋感觉我在动,警惕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稍微迟疑了一下,我想他可能也认出我了:“有你事儿吗?”
“没有。”
“没事赶紧滚,瞎鸡巴看什么,找死啊?”
我忽然间火了,他妈的本来想谁也不帮的,大脑袋假装不认识也正合我意,可是原来一个班的同学竟然骂我,当初他的作业、考试哪次不是抄老子的。
当下我一边答应“唉,唉,这就走”,一边寻找有什么东西可以递给小伟当武器,可是周围光秃秃的,连一块砖头都没有。
这时,大脑袋他们对小伟已经停了手,可是矮个子那边还在继续。六子蜷缩在长椅下面不住地惨号。长椅是老式的,就是由若干根长木条一根一根排成的那种,漆成墨绿色。六子在地下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别人倒也奈何不了他。
大脑袋收起刀对小伟说:“今天我们是来找六子的,可是听说伟哥你也在,就顺便打个招呼。你那么牛逼,早想来见见了。我们都从西郊来,我刚开始混,比你差远了,伟哥你不认识我。你要是想找我,打听大脑袋就行了!”
小伟满身是血,左臂好像快断似的,软软地垂着,上面的肉向外翻着,伤口大概有小孩的嘴那么大,不停地冒着血,肩上,腿上布满了长长的伤口。小伟用右手抹了一下脸上的血,笑了一下:“好说!”
大脑袋晃着刀向六子的长椅走过去,六子现在没有挨打,但这时叫的声音忽然比刚才更大,还恐惧得有些发颤。
“六子,是西郊燕子让我们来的,你知道是什么事儿吧?”
六子不答,只发出压抑着的呜咽声。
“孙子,问你丫话呢?”大脑袋问了几次不耐烦了。
“那真不是我!”六子赶紧哆哆嗦嗦地辩解。
“去你妈不是你!”矮个子突然抢过大脑袋手里的长刀,狠狠地向长椅的缝隙中刺下去,六子的血一下溅了出来。紧接着几把刀也跟着要刺下,但那几双握刀的手有些犹豫。。
这时,我正在小伟身边,看到六子被刺,他的眼角抽动了一下,扭头看了我一眼。我好像明白他的意思……忽然,我摸到了我的钥匙链——是一条一厘米宽、半米长的铁链,只是不知结不结实,当时来不及多想,就把这唯一的金属物品、勉强算得上武器的东西悄悄扔给了小伟。
这时,多数人都在长椅附近,小伟突然像一只迅捷的野猫般窜了过去,尽管左臂还摇摇晃晃地垂着。(今天我算真见到老炮了!)
右侧有一个石墩,高出地面,小伟先踏上石墩,借力腾空而起,向人群中那个矮个子扑下去。
我本来以为小伟肯定会把铁链抡圆了抽过去,可是没想到他整个人扑上去。我暗暗叹口气,这样多吃亏,和赤手空拳一样嘛!
矮个子发现的时候,小伟已经骑在他肩上了,所有人都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就见小伟把矮个子压在身下,矮个子发出了一声惨叫。那声惨叫,到今天我还记得,非常低沉,充满了绝望。
周围的人把小伟拉开,重重地扔到地上。只见矮个子晃晃悠悠地爬起来,跪在地上,左眼眶里插着我家的防盗门钥匙。
(十一)
所有人都傻了,包括两方的的人和我自己。我做梦都想不到小伟会这样用我的“钥匙”,我愣愣地看着我的钥匙链插在矮个子脸上荡来荡去,脑子里一片空白。
双方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矮个子低沉的呜咽声和不知发生什么事、缩在长椅下的六子的哭泣声在回荡。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完了,出大事了!
对方已经有人吓得一边慢慢蹲下一边后退,大家的目光都不停地在小伟和矮个子之间游走。两个人过去扯着矮个子的上衣向后拖,移动中钥匙从伤口中脱落下来,血水像一条小溪,伤口血肉模糊,看不清到底怎样,“哗啦”一声一串钥匙掉在水泥地上。矮个子疼得大喊一声,狠狠地抽了扯他的人一记耳光,同时冲着小伟所在的方向大骂:“孙子,我操你妈!我要宰了你!”
“把他抬车上去!”大脑袋强自镇定控制着声音不高不低。然后拿起刀向小伟走去……
“六子快走,管片儿的(警察)来了!”我急中生智,冲过去从长椅下面一把揪出六子,扯着他就向反方向跑,六子后背上有两处伤口,血把T恤湿透了一大片。
当时是傍晚,暮色低垂,不远处有一群人飞快地冲过来,看不清是什么人。大脑袋也许真认为是警察来了,我想即使不相信他也不想再多耗下去了。大脑袋拎起刀拔腿跃上一辆车的驾驶座,其他人七手八脚地也冲上车。
我和六子跑了几十米,回头再看时对方已经登车开始逃跑。我们就停下来,六子就地坐下,大口喘气。他的呼吸声里有嘶嘶的声音,可能是伤到肺了。这时,远处跑来的一群人已经冲到近前,原来是痢疾带了一群人冲了过来。现在我才想起来——刚才一直没有看到痢疾。
对方的人急急忙忙往车上挤,最后剩下两个人扶着矮个子上车,一个在车上拉,一个在下面推。矮个子刚上车,下面那个推他的人还没上去,痢疾已经带人冲到车后面,砖头和木棍已经砸碎了后挡风玻璃。大脑袋早就把车发动起来,一溜烟开走了。只剩下扶矮个子上车的那个脸色苍白的男孩还留在原地,惊慌失措地看着十几个人,十几把刀向他围拢过来,吓得他发不出一丝声音。
男孩显得有些瘦弱,一双像女孩一样漂亮的大眼睛,浓浓的眉毛,嘴唇紧紧地绷着,喉结紧张地上下游动。这不是——阿远嘛!
痢疾高高举起了西瓜刀,刀在路灯的光下晃出一道亮光,我惊得头发都炸起来,脱口就喊:“别,别……”
“痢疾。”与此同时,我听见了小伟的声音,“他一直没动手。”
痢疾这才想起小伟还在墙边倚着。痢疾收起刀,一把抓住阿远的头发,其他的人也分别抓住阿远的领口和胳膊,连拉带扯得的带到小伟面前。小伟已经被人扶到长椅上。我也扶着六子坐到长椅上。
“你认识他?”痢疾阴郁的刀条脸缓缓转向我,手指阿远,头微微倾斜,很有兴趣地看着我。
“认识。”我被他看得发毛,小声说。
“啪”一个大耳光在我右耳上炸响,然后随之而来的是火辣的刺痛和尖锐的耳鸣。痢疾下手非常重。
我斜低下头,把目光投下别处,一言不发。
“哎,你过来,你叫什么呀?”这时,小伟远远地问我。
“李小哲。”说着,我走到小伟跟前。
“你认识那个大脑袋?”小伟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非常亮,虽然不是目露凶光,但还是看得我一凛。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认识。”我只好实话实说。
痢疾一脚踹在我的肚子上,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暗暗骂痢疾家十八代祖宗。
“他们怎么知道小伟在这儿的?”痢疾阴森森地问。
“我他妈哪知道!”我也急了。我猜痢疾是认为我和大脑袋串通,那我马上就得被打死。
“啪!”又一个大耳光在耳边炸响。痢疾这次声音平静得令人发抖:“是你说的么?”
“不是!我操你妈!”我那几年犯起混来天王老子都不怕。
两个街口以外,有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别打他痢疾,赶紧走吧,警察马上就会到”小伟说,“我看六子不行了,先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