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鱼肚白微微渗出些红意,静悄悄的一条小街没得人影。
更夫打出五更、八音钟响了五下的这时辰,成春堂虽上着门板,门里头的活计早已在做。带有四个娃娃的年轻寡妇不能不咬紧牙关维持一家生计。肩头担子是那般沉重。
曙色钻进门缝,豆油灯还亮着,粗糙的手不停地忙碌,瘦削手腕上玉镯随着手的动作滑动——那手比显老的年轻寡妇更要显老。显老的手做起活来却快捷准确充满活力。不多时,米汤色皮纸包得的、方方正正的药包摞到柜台上,渐次摞高起来像一架小小的山丘。
女儿蓬了头打着哈欠摸下楼梯。将满十五的这姑娘坐到母亲对面,是要帮母亲包药。
“起来做哪样嘛?接着睡去——”母亲心疼地说,“隔下煮早饭才是囡的事——包药这边又何消你嘛……”
姑娘不开腔,拿过一叠裁得齐整的包药纸,学着母亲的样子折合。
母亲摇头:“这女娃娃咋个不听话!”姑娘笑说:“妈妈日日包药,我早就看会啰!”无可奈何的母亲只好由随女儿,不时叹息着停下,给女儿些指点。
听得八音钟敲过六下又饶了一下,该煮早饭了。灶房在后天井,姑娘走了两步站下,细声道:“煮晚饭的米……像怕是不够了……”
“咳,瞧我这份记性——”母亲起身去了门杠,松活了的门由随晨光挤进屋,“翟干妈那头借得半升米——讲好的,等下你去拿。哦,还有……”母亲稍稍停顿,“顺脚把几样东西送武成路当铺……”姑娘垂着头“嗯”了一声,还想说什么,听得楼上睡房里响动,忍下不说了,往灶房煮吃去了。先冲下楼的是淘气包,口中喊唱着笛子调调绕过柜台直奔大门,脑壳伸到门外朝木匠坊张望。听见母亲说“吃过早饭再去”,便“唦——”地应了一声,往后天井向姐姐讨吃。不过三分钟,手里捏得一角麦粑粑边嚼吃边开门,姐姐端碗西豆粉,口中喊着“站下——喝两口”,追到门口,淘气包已无了踪影。做姐姐的笑说:“啊么喋,我家信儿着邱师傅那管竹笛迷倒啰——”
“要进学堂的人啰,”母亲认真道,“囡啊你记倒,自明日起,大楷一篇小楷三行,信儿他若不老实写好,外头不准去。”
“唦。”姑娘点头,听得下楼脚步,忙忙的回灶房去了。两个上学男娃吃过早饭背起书包走了。母亲梳洗整齐坐柜台后头等候上门抓药的客人。姑娘拎起米口袋对母亲说:“您家在着,翟干妈处我拿米去——”到得门口,回过头想说什么,瞥见柜台后头母亲黄瘦脸上布血丝的眼睛,心头一酸,紧着脚就出了门。
邻屋锤子凿子乓乓哐哐响得闹热,姑娘尾着闹热声响走近木匠坊。
没有进门只朝里头望。望见青布衫邱木匠在雕花,望见雕成的山水隔扇、草虫花鸟梳妆台首饰盒,还有罗汉八仙。望见自家四弟了。淘气包正鼓起两只眼睛,钦佩地瞪着木匠灵巧的手。小猢狲趴在淘气包肩膀头。木匠歇下了,淘气包爬上木匠腿杆指着柜顶上的笛。木匠拿过笛,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在笛孔上起落。笛声欢快地四处蹦跳。淘气包仰起小脸凝神听着,听着听着,嘴巴跟笛一道唱。
唱着唱着手杆脚杆就舞起来了。门外头偷看的姐姐笑着悄声道:“你个淘气包,明日不写得大字小字莫想出屋,你唦,要进学堂的人啰……”忽然地心口一沉,“进学堂?学费该从哪点出哦……”
马市口翟干妈处并武成路当铺返转已近中午了。脚底原本斜斜的影子渐次在缩短。太阳缩短了一街走动的人脚底的影子。不远前方,卖花女挽了一篮粉嘟嘟的粉团花叫卖:“买哦——粉团花买哦!一文钱三把好香荫!香喷喷的粉团花买哦——”
拎着米口袋的姑娘驻了脚呆看那卖花女。看了会子,掉转头急匆匆又拐去马市口,拐进一家朱漆门大宅院。
夜了。听着妈妈说故事的三个男娃一头一头皆睡熟过去,布帘那面也安静。
母亲照拂过孩子们的被盖,又上过一炷香便往楼下去——碾药捣药的事皆在晚间做。
豆油灯下出力捣药的母亲竟没有听到女儿摸下楼梯,直到将满十五的这姑娘立在药碾侧旁,满腹心事地唤了一声“妈”。
“你唦,咋个又来啰!?”母亲苦笑摇头,“跟你说过,药堂这边不消你!咋个没得记性?去——上楼困觉去!”“房东太太……”女儿发愁地说,“讨房租来了……”顿了顿,“还有,还有弟弟们的学费……信儿也是要出学费的人了……”
“晓得,妈妈样事都晓得。不消囡操心,妈妈有办法的!”母亲笑着,是不让女儿操心的笑。
“我唦,我想……”女儿讷讷的,“我想……”不让女儿操心的母亲依然笑:“去,去——你该去歇了!”女儿驻着不走,母亲拿眼瞥了瞥,并不停下手里的杵,只说:“囡啊,你有事背着妈妈。”女儿低头嗫嚅着:“马市口,张家太太……她家,她家请帮工……帮倒伺候月子……”鼓足了勇气,“我嘛,我想去……怕,怕您家不准……”母亲暗自吃惊,停了手中杵板起脸说:“我不准!”“要拿三个学生的学费呢……妈妈……”“妈拿得出来。”“从哪点去拿哦……”姑娘忍了泪,“一日卖药只得几角钱,将够吃饭……房租还该着……”乞求地望母亲,“每日下午去,只洗洗涮涮。伺候一个月,三块半钱呢……”
“我不准!”母亲的声音很严厉,“姑娘家家的,为三块半钱丢你爹的脸?丢你婆婆家的脸?”侧过面孔向着墙上丈夫遗像。
丈夫似乎在镜框里抱歉地望着妻子女儿。姑娘的头垂得更低。母亲抬起女儿下颔,微笑地凝视女儿的脸:“大姑娘啰。隔年,该去婆婆家啰……”信心十足地笑说,“莫操心,学费筹得到的!”八音钟调解似的打起点来,打出十一下又饶得一下。姑娘发愣地听着那悦耳的叮咚。
楼上小家伙许是在梦中听到那钟声了,喊唱着“叮咚——当”……